玉憬苑后院偏房内,严世澈蜷卧在软被之上,额头渐出汗珠。
“听您吩咐,将那位公子遣走了。”荻娘近前递了湿毛巾道。
“不知我中毒的事还能瞒多久。”
荻娘身后有声音响起:“平朗公认为此事有必要隐瞒吗?”
荻娘听声,侧退两步,露出顾相修长身颀,双眼透着精光,全无平日韬光养晦之样。
“相爷有交待,若有需要相师堂之处,请尽管吩咐。”荻娘道。
“我不过是中毒,又不是要死了,要他做好人?”严世澈不屑道。
荻娘适时住口踱步出屋。
严世澈闭目冥思了一会儿,睁眼道:“听说你要陪小皇帝拜流声刹?”
“所以平朗公才急着找我来,商量要事啊!”顾延龄倚床而坐,仔细瞧着严世澈的伤口。
“做官做久了,连讲话都开始打官腔了。”
“平朗公乃南杞一等一人物,贤之怎敢怠慢?”
“屁,你胸有几点墨水我会不知?”
顾延龄并不理会严世澈的挖苦,仍是查看伤口。严世澈用手一捂,道:“你又不懂医术,瞧个什么劲儿?”
顾延龄坐直身子,笑道:“你说下毒那人为什么要手下留情?”
严世澈用了用力,伸直蜷缩的身子,慢慢向上蛹了蛹,和顾延龄眼神平齐,问道:“老狐狸,你说呢?”
“因为下毒之人并不想让你死。”顾延龄微微一笑,嘴角向上翘起的模样果然像极了狐狸。
“那你说说会是谁既要下毒,又不下杀招,意欲何为?”
“歇马河风光无限,留下来赏玩一番才对得起你的名号啊!”
“我请你来可不是听你讲这些没用的套话。”
“平朗公认为你我之间什么话不算套话?我受邀而来,显出了我的诚意。可是平朗公一副拒人的神情,还挑剔我说话方式。”
严世澈面色柔和了许多,开口道:“甫一中毒,我便怀疑是你派人所为。”
“那又是如何分析出不是我?”
“你若出手,不会留我活口。不过你没有此时杀我的动机。”
顾延龄把玩着严世澈翻卷的头发,慢慢捋出三绺,手指翻转,开始一点一点地编起辫子:“若说动机,也有可说之处。南宫轶正在追求顾家小姐,可是南杞皇后力阻,你可能就是严皇后派出的阻力,我为了促成这桩姻缘,只有将你除掉。”
“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不是成姻缘,而是树敌。”
“原来还没傻透。”顾延龄手法很熟稔,已经又捋了三绺,严世澈丝毫未感。
“你说他为什么这么快出手?”
“或者命不久矣,或者你妹妹逼得急了,最大的可能是他得为儿子登基铺路啊!”
“你也这么认为?”
“南杞太子被掳,你归途中毒,看似无关联,实则却藏着因果。你妹妹对唐家的忍让与妥协会引起朝臣的不满,他在寻时机剪除严家羽翼,这不过是开端,他不想你回国参与此事,是想把你摘出来,他需要你护佑南宫轶。”
严世澈注目看去。
“不要吃惊,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
“我身涉其中,自会想通个中关节,你远在北芷,如今连朝政都甚少打理,却能将这事分析得如此精辟。”
顾延龄笑道:“这便精辟?不过是权势者常用的把戏。”
“我与他几十年情谊,实在不愿这么揣测他。”
“你是算师,凡事非算到入理不可,可此事明显是南宫起更高一筹,因为他算准你会乖乖就范,因在你心中,严氏衰亡是早晚之事,而辅佐一代明君才是臣者当为。严世澈,你表面虽放荡不羁,可骨子里仍是世家子弟,誓死忠君的作派。”
“顾延龄,胜聪不只一次说你心思缜密,当世无双,果如此。”
顾延龄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大作”,愉悦道:“不用把我当作敌人,且不说顾大小姐与南宫轶结十年盟,便是没有此事,我也不会插手三国之事。”
严世澈细细品咂顾延龄话中之意,开口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促成他们的姻缘?”
“过家家的游戏有南宫起关注就可以,我今日来,可是来表诚意的。”顾延龄看向严世澈道,“凡顾家大小姐所作之事,便是我之事。相师堂与南宫轶的十年盟,我要你来守。”
“北芷同意与南杞结盟?”
“是相师堂与南宫轶,与北芷、南杞无关。”
严世澈听着顾延龄话语里透出的冰冷,不由得打了个激灵:“难不成你要------你要------”
“我不是世家子弟,连书塾都未进过。”顾延龄起身道:“人说多事之秋,今年尤为繁复,好好躺着吧,等胜聪来给你解毒,让这位大家瞧瞧她得意弟子的手段。说起这个大家,命可真是够硬的,中了刖汀三掌还能活这么久。”
严世澈一脸讶色地看推门而出的顾延龄,心底里冷气仍存,压在身下的左臂传来麻意,丝丝麻痹之感传入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拇指掐在食指指腹上,直到痛感伴着麻意袭来,刺激了他的大脑,他才松手,头稍稍向一边倒去,想要喘口气,才发觉头发同发簪被编绑斜刺在瓷枕中。
江湖传闻,北芷相爷如富家翁,待人极和蔼,未习过武,最喜读书,善花草之道。
严世澈闭目缓缓道:“什么是江湖,相师堂如今俨然是江湖之首了。”
什么是江湖?
江湖有人,亦有湖海。
便生了诡诈。
诡诈者,何人?
诡诈者,如何?
其实,江湖也好,诡诈也罢,一个人纵有再大的能耐,又如何能活出两人的样来?
胜聪看向由远及近的顾谙,风中扬起的裙摆,好看极了。
“年轻真好!”胜聪感慨道。殷涤抱着悧儿亦抬头去看,路并不好跑,马儿跑起的尘烟激起老远,顾谙与海一芊瞧见木亭的亭角便提前下马缓行。
顾谙远远行礼,问道:“没想到这才将将收到胜师的信,您人就已经到了。一路好走吧?”
“很好!马车很稳。”胜聪回道。
顾谙近前,笑赞:“一场修行,胜师精进了,眼中已见慈悲之色。”
“天女峰居于世,自是名利所,逃得了哪个?待苍荨出关时,顾掌门便可知我所言非假。”
顾谙拱了拱手,坐到石凳上,笑道:“如此甚好,否则什么好事都落在你们大家身上,让我们这些小辈可怎么活?二师姐脸色不好,是生病了吗?”顾谙伸手捏了捏挨在殷涤身旁的第七安问道。
殷涤轻轻掀起盖在悧儿面上的丝帕一角道:“是悧儿,路上被蛰虫蛰了左脸,敷了药,这会儿还不敢见风。”
顾谙面色一凛,伸手去探悧儿的脉,半晌才转回身问胜聪道:“胜师与下毒之人过招了吗?”
“没有,虫蚁之类若加以巫蛊之术,无需下毒人亲到。”
“下毒之人为何未下杀招?”
“那蜇虫可加剧我体内之毒,怎地不是杀招?”
“原来醉翁之意在胜师,想必他们是不想看到胜师与我师父会晤。如此,晚辈建议胜师不要入城,咱们直接上天女峰。”
“师妹,师父入关未出,胜师登山怕无果。”海一芊阻拦道。
胜聪笑道:“尊师若未出,我便等到秋花开。”
顾谙对海一芊和殷涤道:“咱们分开行事,悧儿中毒不宜奔波,两位师姐将她带至相府,相师堂四师会照看好她,然后二位师姐再回山。”
“你一人陪胜师上山?”海一芊道,“这事可不是人少目标就小。”
“我会便宜行事。”
胜陪在一旁,点头赞同。
“那就依你言。”
尘烟散开时,顾谙与胜聪已没了踪影,海一芊与殷涤将两个孩子抱到回程的马车上。殷涤忽道:“大师姐春风满面,可是遇到什么开心之事?”
海一芊轻轻抚面,道:“有吗?还不是老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