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蒙蒙亮,流水巷有个小镇上厨艺最为厉害的厨子,动身前往虎儿巷。那里住着不大的小镇上最为权势滔天且跋扈的一家刘姓大族,妻子早逝,女儿冤死的厨子要为这户富贵人家准备清明的晚宴,也许要花费上一天的功夫。
整个小镇活了起来。家家户户门前都插上了柳枝,寒食禁火,街上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好不热闹。
只有清泉巷的一座破落小院里是个例外,已是正午,小屋里还是静悄悄,没有一点动静。床上躺着一个几乎忙活了大半夜的少年,只是他没有睡着,只是睁眼盯着小屋的横梁怔怔出神。
随着夕阳西下,活跃了一天的小镇又渐渐平静下来,红色的阳光照在各家门前微微摇晃的柳枝上,泛着好看的光。
有间店铺掌柜,等了许久也不见天天来此的少年的身影,忧心忡忡地关了门。
虎儿巷,有座四四方方的院落,占地面积不大,但相较于这座不大的小镇来说,已是极为难得的豪苑。
虎儿巷刘姓在南安镇是权势煊威的大家,三十来人口,家丁却极少,都是些实在找不到活计的贫苦人家才愿意涉足这座龙潭虎穴,寻找生计。
小镇上人人知道这座宅子里的人欺行霸市,坏事做绝,对寻常百姓来说人命关天的大事在这座宅子的主人眼里,就是一个个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蚁。譬如谁家黄花闺女被这这座宅子的少爷相中,是如何受尽蹂躏而死;又比如五年前,有位慈祥老人只因不肯把草药卖给刘家店铺,争吵之间被刘氏子弟活活打死,草草被扔到了小镇外一处乱葬岗,是老人十岁的孙子找了一天,终于顺着血迹找到了手脚扭曲的尸体,在滂沱大雨下的黑夜,竭尽全力的拖回自家院后,只身用双手挖了一个小坑,总算给老人找了一个安身之所,不至于沦为乱葬岗流浪野狗肚中之物。
……
如果要把刘家种种恶行一一记录下来,恐怕大周都城太安城里最为知识渊博,笔走龙蛇的史官也要跳脚骂娘。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其实也不尽然,也可能是穷山恶水死平民。大世界里的恶要想维护一个相对平衡的运转,恶的对面,就会有善。可是小世界,恶,是无法无天的恶,仿佛下水道里令人作呕的恶臭。曾经也不是没有人试图反抗,只是在那人事败之后全家三口被吊在小镇钟楼三个月之后,这里有的,就只是在屠刀之下乖顺的绵羊。
这些事,对于小镇百姓来说已然司空见惯,乃至于到麻木的境地。很多昨日发生的事,他们可能早已忘了。
至于对事情的始作俑者来说,他们根本就不用去记住,又谈何忘记。
可是,总有人会记着。譬如某个厨子,还有那座小屋内怔怔出神的少年。那年雨夜,少年用徒手挖坑后的森森白骨,对着浩瀚星空发誓“除了死亡,没有忘记,我,夏九幽,此刻向你们宣战,至死方休”。
此时刘家大堂内正中央,有一长约三丈的桌子横列其间。桌上摆满了精心准备的菜肴。猪肉灌肠,蜜饯,凤尾酥,金鱼饺,三黄鸡,铁板鸭……寻常百姓一年也舍不得吃一次的美味应有尽有。桌子周围已经坐满了刘氏上下三十五口人丁。居中主座上的是刘氏家主,刘裴嵩,中等身材,鼻梁高挺,留着些许的胡渣,左边脸颊有道疤痕。自刘裴嵩往下,是正妻傅韵,剩下偏房太太和刘裴嵩弟弟刘裴许及其妻儿和其他大大小小年龄不一的刘家二代们依次围长桌而坐。偌大的大厅里此刻静寂无声,每逢节日,刘家都会聚在一起,只有等待家主说话之后才可以开始进餐。已是雷打不动的死规矩。
主座上的刘裴嵩看了看,发现少了个人。
“成儿呢,怎么不见人?”刘裴嵩对着左边居首的傅韵皱眉说道,语气之中颇为不喜。
傅韵听见丈夫愠怒的声音,柔声说道:“回相公,成儿说今日踏青祭祖有些累了,所以去了红梅楼去了,说明日一早便回来。”
“啪唧”一声重击桌面的响亮声音回荡在刘家大厅。
“成何体统,做儿子的不懂事,你这当娘的也不晓得拦着?今天是什么日子,平日放浪当没看见,今日他若是不回来,你看我不打断他的腿。”刘裴嵩大手往桌子上一拍,怒道。
刘裴嵩能把刘家在南安镇经营地越来越好,自是有一番不同常人的威严。刘家年轻一辈,听闻家主发怒,更是吓得战战兢兢,族内聚餐是他们最为不喜的日子,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像今天这样,吃个饭都要拘拘束束,正襟危坐。有几个年轻青年表面惊慌之时,听闻家主对刘晋成的怒言之时,内心却是有些窃喜,暗戳戳的想着:“最好是打断腿,省的红梅楼里姿色最好的勾栏艳姬齐齐往他身上凑,伺候他们几人的则姿色平平。
傅韵闻之,泫然欲泣。
“大哥何必动怒,今日合该开开心心吃饭,命人去把成儿叫回来不就行了。”刘裴嵩弟弟刘裴许看着气氛有些僵硬的场面打圆场道。
刘裴嵩听闻,正好借着弟弟的话顺驴下坡。吩咐站在一旁腰间别了一把大阔刀的侍卫吩咐去把刘晋成叫回。
“刘晋卫,你去爷爷房间把爷爷推过来,就开始吃饭,刘晋成就不等了,让他回来吃剩饭去。”刘裴嵩说完开始眯着眼睛养神。
“是,大伯。”一名刘家小辈应言起身出了大厅,往大院书房隔壁的一间房间走去。
片刻之后,刘晋卫推回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垂垂老矣。随之,刘裴嵩命今日主厨的厨子每样菜一一尝过一口见并无异样后,刘氏一家开始就餐,欢声笑语不时回荡在厅堂上方,其乐融融。
就在一刻钟之前,躺在床上的夏九幽轻轻起身,关上门,出了院落。只是今天,平日赤脚跑遍整个青莲山的少年,脚上穿了一双黑色布鞋,是一位老人五年前亲手缝制。鞋子并不合脚,有些挤,偏偏夏九幽觉得很舒服。
夏九幽很慢很慢地走在没几个人影的街头,很认真地看着四周的店铺,还有挂在门前用于辟邪的杨柳枝条。白天小孩散落后挂在树枝上的纸鸢。五年来,从来都是来去匆匆的少年竟然觉得生活了十几年的街道如此陌生。路过花柳巷之时,夏九幽瞥见了仍自灯红酒绿热闹非凡的红梅楼,不时传出一阵阵娇笑声。经过素柳巷之时,夏九幽从怀里抽出一封信,透过有间店铺的门缝塞了进去,信笺一丝不苟的用浆糊黏的严密。封面歪歪扭扭只写着两个字“夏侯”,少年的字迹没有像他递向青莲山飞禽走兽的刀法一样漂亮,有些丑。
做完最后一件事,夏九幽抬眼看了下天色,大踏步朝着虎儿巷而去,步伐一如五年间一样来去匆匆。
刘府大门没有上锁,夏九幽就这么直直走了进去,因为某个厨子,夏九幽没有绕多少弯路,就这么出现在了刘家三十几口人的面前。
嘴里正塞着半只鸡腿的刘晋卫第一个看到夏九幽,大喊道:“你是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快滚。”
刘裴嵩听到后,眯眼看了看站在大厅门口身着缟素的少年人,心中了然,只是这种状况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久到连他都忘记了上一次有不长眼的刺客死于府上是什么时候。刘裴嵩并不着急,他没觉得在这南安镇,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能翻出什么波浪。
等了五个春夏秋冬的夏九幽自然也不着急。转过身,背着刘家众人,坐在门槛上,垂下眼,看着地面。
“我给你们说个故事。”夏九幽开口说话,声音不大,桌上放下筷子的刘家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五年前,具体来说是五年一个月零三天前。我记得那天,我不敢忘记,我要是忘记了,爷爷要伤心的。我记得爷爷很早就带着我采了草药回来,回了家后,爷爷把背篓交给我,取出其中的天魂草,对我说:九儿,爷爷去一趟药尘铺,一炷香后就回来,爷爷回来就给九幽做饭,其实那时候的我就已经学会了自己做饭了。”
坐在门槛上的夏九幽,思绪飞扬,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黄昏。
“我放好背篓后,就拿着一株蓝灵草坐在我家木头门槛上,爷爷说蓝灵草叶甜可生吃,我就嚼了一片,爷爷说的对,蓝灵草的叶子真的很甜,然后我就等啊,等啊。”
“可是我等了一炷香后,爷爷没有回来。我又等了一株香,爷爷还是没有回来。我记得,我很害怕,爷爷怎么不回来呢?爷爷骗人,两炷香时候的蓝灵草是苦的。”
“终于,我坐不住了,爷爷带我去过药尘铺子的。我很快就跑到了药尘铺子,但是已经关了门。可是我闻到了地上的血,是的,我的鼻子很敏感,那时候的我,只能闻出血腥味,现在青莲山上所有的野物气味我都能分辨的一清二楚。闻到血腥味的我,有些恐慌。后来,我在镇外的乱葬岗终于看到了爷爷。爷爷脚歪了,手也歪了,就跟那些山上被我抓住的畜牲一样。爷爷脸上都是伤口,多的我认不出来爷爷本来的面容,但是我知道,那就是爷爷。”
“爷爷一定很痛吧。我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带着爷爷回到家,然后让他在院后的清潭那里安了个家。很奇怪,虽然我从家里跑出来找爷爷的时候感到很害怕,但是,找到爷爷后,我一点也不害怕了。”
“那天晚上有人竖着五指,在大雨中,对着这天地,发了个誓,他说:除了死亡,没有忘记。”
“就这句话,和这个信念,让一个十岁的小孩一次次地从青莲山野兽的血盆大口之下活了下来。无论多少次山穷水尽,他始终没死。”
说到这里,一直望着地面的夏九幽,抬头伸出手指对着天上。
“你们看,就连它,也没舍得让他死。”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刘裴嵩平静的说道:“然后呢,你想怎么,你要杀了我们,你要为这小镇上的人伸张正义?”先前少年说的五年前的事情,刘裴嵩隐隐有点印象,可是也仅仅是有那么一点印象,所以他并没有多大惊讶,也没有多大惊慌。
“我来,不是为了伸张正义。我只是想说,既然我没能死去,那么,我就想请你们去死一死”少年猛地转身看向刘裴嵩说道,眸子里闪着择人而噬的幽光。
听闻此话的刘家众人终于是炸了锅。
“哪里来的疯子,来人,把这个野小子拖去喂狗。”
“神经病,大过节的打扰人吃饭呢。”
……
刘裴嵩正欲命人把这个年轻人乱刀砍死,如同以前很多来到府上寻仇的年轻人,或者中年人一样。可是这一次,好像手指没有听从指唤,方才吃到肚里的食物,好像烈火一般,要从胸口,嘴里汹涌而出。这位南安镇的土霸王在夏九幽手中巴掌长短的刀刃插入眉心之时的最后一眼,看到的事刘氏众人东倒西歪,状若癫狂的样子,还有立在角落嘴角上扬的厨子,像是嘲笑。
没用多久,大厅内仅活着的只有三个人,这些人的皮肉并没有比青莲山上身躯庞大的黑瞎子皮糙肉厚,夏九幽的小刀,磨了五个寒暑,自然足够锋利,夏九幽眼皮都没有眨一下,所以递出去的刀刃精准无比。在五年前死去的老人的耳提面命之下,夏九幽对人身上的各个要害,窍穴了解的一清二楚,兼之不知道在青莲山上拼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命,夏九幽做起这些来,熟稔无比,他甚至觉得很轻松。夏九幽走到轮椅上的老人面前,看了一眼,没有递出那柄喝了三十多口人血的铮亮小刀。
大厅角落站着摇摇欲坠的厨子,夏九幽收起小刀,插在腰间。赶忙扶助身材单薄的厨子。
“对不起,我没能配出解药。”
目睹了全部过程的身材消瘦的厨子,突然发出豪迈冲云的笑声。
“没有关系,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婉儿走了,她娘亲也走了,我活不活着,无所谓了。”厨子看着眼前眼神清澈的少年,满足说道。昨天深夜,少年递给他那个小瓶之前,说了一句没有解药,只有能延缓发作时间的。这位南安镇里厨艺最是超绝的厨子没有一丝犹豫的接过了夏九幽手中的瓶子。
这时,轮椅上传来咕噜咕噜的抽气声音,目睹一家惨状的老人终于气绝。
身材消瘦的厨子看了一眼身体还有些抽搐的老人,含笑闭上双眼,南安镇,流水巷,胡婉儿之父,死于安详。
夏九幽背着一位父亲,箭一样地刺进夜色中。
夜风吹过,有筷子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很快,又消失了。
刘府门墙之上有个人。
夜空有云,云上有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