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南安的小镇,昨天夜里下过一场大雨。
再有一日便是清明节。清明时节,生气始盛,万象更新。小镇变得比平日要忙碌许多。家家户户都忙里忙外,准备祭祖事宜。素柳街上有个收野物的店铺,名为“有间店铺”,老板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汉子,人虽长得不甚好,脾气却是极好。已是黄昏,小镇一般店铺早已关了门,站在牌匾下头的中年汉子眯眼看了下天色,慢步走向账台,坐着抽了根小镇老人极为喜好的特制旱烟,使劲啜了两口之后,便放在一旁。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台面,百无聊赖的抬头望着屋顶发呆。
突然汉子手一顿,抬头看向并不阔气的木门口。随着汉子的视线落在门口,有个约莫十五岁的少年身影挡住了门外的光线,方才十五的少年身高已是差点就能抵着店铺的门楣。光着脚,穿着一件不知名动物皮毛织成的上衣,是紫瑶王朝平民百姓最常见的制式,裤子上很不规律地分布着很几个小洞,脖子上有条好看吊坠。
似是今天丰收,少年心情欢快的走到木制账台前,干净利落的将一条红色小蛇和一只老山雉重重放在胖胖的掌柜面前,露出满口大白牙,咧着嘴笑着。
“刘叔,赤练蛇,费了老半天劲。”
“九幽,你再不来,我这烟可都抽完了,打了烊老子可就要回家享乐了,你可就喝西北风去吧。”看到少年,姓刘名瘦的胖掌柜调侃道。
“诶,你这小“白”蛇胆哪去了,这冠又怎么没了,昨天是缺胳膊少腿的,今天又是没胆没冠的,这青莲山里的野兽遇了你也是够倒霉的,死了都没个全尸的。”刘瘦一边打趣着眼前的高大少年,一边熟练地拉开腰间的抽屉,取出二两银子放在桌面,拿起搁在一旁的旱烟继续咕噜咕噜地吧唧着。
“其实今天我进山,什么也没干,就在树上睡了一觉,醒来就看见这两龙虎斗的场面,吓得我就从树上摔了下来,不小心就一屁股坐死了。胆被鸡吃了,冠被蛇吞了,这也没办法。有时候人倒霉了河口凉水都塞牙,走运了瞌睡都有人送枕头”
“我信你鬼,真要是那你明天来这给我看店,哪颗树呢,你告诉刘叔,叔明天也去躺上一趟,摔一屁股有二两银子,别说一屁股了,十屁股叔也摔给你看,啊”
“刘叔,那树你怕是爬不上去哟,先走了,还没去看看爷爷呢。”说完,名为夏九幽的少年拿走桌上的一两银子,转身离去。
“这孩子。”收起剩下的银子,放下旱烟,刘瘦往店铺门口走去,透过将要关上的门缝,他瞧见了落日余晖下的光脚少年,光晕落在少年身上,轮廓周边映出点点黄色光芒,破烂裤脚上的布条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摇荡,犹如行走人间的神祗。
离开有间店铺的夏九幽,神情肃穆,全无先前在店铺里的嬉笑神态。自五年前爷爷死去,从那夏九幽便没了欢笑,而爷爷死之时,正是哥哥夏侯加入紫瑶王朝军伍的一个月后,在这小镇上名叫刘瘦的矮胖掌柜是夏九幽唯一愿意对其露出笑容的一人,只因在夏九幽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刘瘦给他拉开了店铺的门。
走过清泉巷,小巷在南安镇最西边,相对于花柳巷的灯红酒绿以及虎儿巷的赫赫威名,清泉巷并不起眼,人不多,自然显得极为寂寥。夏九幽在一处破落小院门前停住了脚步,小院并无篱笆,只歪歪斜斜每隔一丈歪歪斜斜插着几根木柱。推开失修已久的柴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因为有一件事少年谋划了五年,自十岁起至今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少年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想着事了之后,必然是要离开的,索性没有修理摇摇欲坠的柴门。
屋内物件不多,有面墙壁被油烟熏得漆黑,一张木床,一个五尺见方的小桌子,一张凳子,皆是青莲山上上好的青楠削制而成。桌上一坛未开封的竹叶青和剩半瓶灯油的油灯静静放着,夏九幽左手拎过竹叶青,右手提着已经磨得褪色的烟枪,出了屋子,向院子后面清潭走去。
潭水清澈见底,上方有潺潺清泉不知疲惫的往下掉,周围杂草丛生。杂草丛生之中有一处突兀的干净地方,一座凸出的小土堆,孤零零的堆着,遥遥望着前方的破旧小院,已有五年之久。
夏九幽在土堆前坐下,右手掀开泥封,左左右右往地上倒了大半竹叶青,轻轻放下手中酒坛,背靠着石碑,里面是最爱他的老人。
然后,
沐着点点月光和零散星光的少年开始喃喃自语。
“爷爷,九幽现在长大了,已经可以在这个世道上活下去了。虽然磕磕撞撞,可再也不会和当初一样,一不留神就要饿死在街上。”
“爷爷,你说过的,捡到九幽的时候,包着九幽的布裹几乎都是血,好像出生之时就经历过了惨烈,你说九幽,应当是一个命硬的人,就像幽河一样凶猛。”
“爷爷,你说的对,九幽命硬的,十二岁那年,青莲山上的黑瞎子抓了一记,就在九幽胸口,九幽差点以为就能见到你了。可是很遗憾,九幽活了下来,从那以后青莲山上再没有什么能伤到九幽了。”
“爷爷,你知道九幽什么时候最难受吗?是夏侯哥哥每半年寄一次信过来,总是问我呀,爷爷怎么样,你怎么样,高了吗,壮了没,阳泉郡的姑娘还有没有来信。九幽次次都想说,爷爷很好,爷爷还是每天会带九幽上山,爷爷还是会在院子里抽旱烟,吃饭能吃三大碗。可到最后也只能说了句都还好。爷爷,您一定是在天上看着我和夏侯哥哥呢,对吧?”
“您教我的医理和捕猎法子,九幽一点都没忘。”
“爷爷,明天,我就要去找他们还欠下的债,听说刘家当家婆娘有个妹妹在苍玄宗,是个老不死长老的禁脔。以后就来不了了,对不起。”
“爷爷,磨了五年的刀割在人的脖子上会是什么声音,和在青莲山满山走兽身上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
“爷爷,九幽有点想你。”
说到最后,少年从口袋里摸出些许烟丝,生疏的往烟嘴填。
火光亮了又灭,兴许是第一次。少年被呛得咳嗽不已,两行热泪无声下淌。
夏九幽没有注意,从他坐到地上那一刻起,泉眼上方的树林里,有人斜躺于树,听到看到了这一切。
“有点意思的少年人。”
夜空上方百丈处,有黑云,云端有人影若隐若现。有两道白衣,悬停于此。一大一小,一高大赤足女子,头发束起,左耳有白玉耳环挂坠,眉间有金莲,左手有白瓶,肤白胜雪,白衣飘袂,瞧不清楚面容,宛若观世音。另有豆蔻年岁少女静立于左,梳着马尾辫,面容秀丽,肤若凝脂,吹弹可破,赤裸双脚之间有莲花脚环悬挂脚踝,煞是好看。
少女大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圈,好奇地盯着地面上的高大少年,抬起右手对着自己头上虚划了两下。“好高好高,师尊,那个少年怎么那么奇怪,还有我们怎么跑到这个奇怪的地方来了,早晨还在酆都呢。那里的大鬼好好玩呀。树人那人会不会对他不利呀?”
酆都,若是有人此时听到少女的言语,恐怕是吓得眼眶都框不住眼珠子,要直直往地上掉。酆都位于中土大陆九洲之一的紫云洲,是辽阔九洲之中版图最小的一个洲,但东南紫云洲尽是鬼修,有城酆都凶名赫赫,遍传九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寻常修士有去无回,就这样一个地方在小女孩口中仿佛成了自家后花园,还冠以好玩两字。
“天青,这个少年极为古怪,为师也看不通透。来此地,主要还是因为你。天地之间无奇不有,草木之中有精怪,天赋异禀又有气运者,常能通过某种大道契机吸取天地灵气,凝练自身,从而神智初开,而我们观音座,对青莲感应极为亲切,历代观音座掌门人本命物皆为莲花。为师昨日于紫云洲有感此地当有青莲出世,品秩极高,若为师所算不差,出世即为七瓣青莲,千年少见。是你收为本命物的最好选择。相信有了它后不久你就能顺利破开太玄境的瓶颈踏足破虚境。至于树上那个原是转轮不知何种原因跌境成无距的剑修,应该没有恶意。”高大女子神识笼罩少年全身,只是少年全身仿佛有一层朦胧的明黄光圈抵抗住女子的要进一步查看的神识。这对于已是自在境的观音座大能来说,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这么发生了,所以她说极为古怪。
姓陆,名为天青的少女听了高大女子的话之后,好奇道:“师尊,那可不可以让天青看一眼你的本命金莲呀。”
高大女子宠溺地揉了揉自霜叶洲洛水之畔捡来的弟子的头,柔声道:“好啊。”
只见高大女子摊开右手手心,一朵约莫巴掌大小的九瓣紫金金莲缓缓隐现,花瓣徐徐绽开,漏出花蕊中间一个头戴紫金莲冠的莲花小人,嘴角还带点点晶莹,酣睡正甜。
陆天青看着这神奇的景象,想着自己很快就可以也拥有一个这样的可爱莲花小人,心中欢喜无比。
夏九幽自然没有发现这一切,回头又看了一眼杂草中的土堆,步伐坚定的回到了自己小屋。
这一夜,清泉巷一间破落小院的地窖里,不时响起叮叮咚咚的奇怪声响。
这天的夜幕里,流水巷有户人家,推开自家门,走了极长一段路,来到了夏九幽小院的屋子里,而后神色匆匆离去,怀里有拇指大小的瓷瓶。
夜空中有颗黄星,闪动着,见证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