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九幽坐在两座坟堆之间,在旧坟前都洒了些酒,想了想,又在新坟前也洒了些酒。
“胡叔叔,知道你不喜喝酒,这次就将就喝两口,路上好暖暖身子。”
“爷爷,我给您报了仇,可是,为什么我没有觉得很开心呢?只觉得心中那口气没了,这口气五年中一次次把我从鬼门关唤回来。突然没了,好像就没什么想做的事了,以后要往哪去?”夏九幽灌了一口竹叶青,酒水顺着嘴角流下到脖子,少年浑然不觉。
悲从中来,呜……呜呜……
断断续续压抑着的哭声飘荡在清潭上空,如怨如慕。
“哈哈,哈哈哈,大丈夫快意恩仇,死则死矣,你爷爷该当含笑九泉。你这般哭哭啼啼似个娘们,还不如先前在刘家干脆也给自己脖颈上来一道呢。”一声气息悠长的笑声从清潭上方林子里传出,直刺夏九幽脑海,如一声闷雷。
夏九幽本能的汗毛皆立,几乎是瞬间止住了泪水,站立起身,眺望着林子的方向。手里已是握着一把勾刃小刀,寒光闪闪。
就在夏九幽的注视中,上方树林一阵抖动,一道身影从上方轻飘飘的落到他跟前。他从没见过有人能从十几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安然无恙。哪怕是青莲山身姿最为矫健的黑豹也是有死无生,眼前这个老头竟是毫发无伤。换做平时,有陌生人如此突兀的出现在这里,夏九幽手中小刀早就刺了过去,只是此时他还沉浸在之前的震惊之中,呆站原地。
“做什么,做什么,就不知道尊敬老人?这么拿刀对着一位老人家。”
已经回过神来的夏九幽,几乎是老人话音刚落的瞬间,他先前右脚站立之处有泥土飞溅,一道铮亮的白光明晃晃的映在老人脸上。
这位来历不明的老人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夏九幽手中小刀就停滞不前,在青莲山上从来无往不利的凌厉刀势第一次失效了。老人放开抵住刀刃的手指,仔细端详着眼前保持诡异姿势的少年人。啧啧称道:“倒是有几分食牛之虎的锐气,可是不能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啊,要尊老,知道吗?”
“你要是想动就左眼眨一下,不过不准再拿那把破烂小刀对着我”
老人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夏九幽,拍了拍额头。
“怕了你了,怕了你了。”
夏九幽毫无防备的因为用力往后抽刀的动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一次他没有再出刀,因为他清楚的知道没有用,而且直觉告诉眼前的老人没有恶意。夏九幽倔强的抬起头眼神迷茫地直望着眼前的老人。老人穿一身苍青色长袍,一根晶莹剔透的白玉钗子平平地插在发髻上,左手腕有只黑溜溜的手镯,上有云纹密布,只是一张脸显得有些猥琐,夏九幽暗中腹诽。
瞧见夏九幽眼中黯淡的光芒,老人微微叹了口气。
“少年人要心中有朝气,不要像我这种老家伙一样,生无可恋嘛,对不对。”
夏九幽没有说话。
“想不想知道我这把老骨头怎么从上面跳下来的?”
夏九幽点了点头。
“因为老夫是剑修!剑修你听过没?”
夏九幽摇了摇头。
“嗯,你没听过是正常的,我看你们这镇子上一个修士都没有,莽夫都是满街都是嘛,比如说你。”
“咳咳,好了,说正经的。这么说,这个世界很大,比你想象的要大的多,即便是老夫,所到之处也不过十之一二,不要以为这个小镇子就是你人生的全部。老夫近来心情烦闷,远游路过此地,昨天晚上在那里不小心听到一位年轻人在窃窃私语,嗯,并非故意,只是老夫耳朵恰巧比较灵光。此地隶属紫薇王朝,紫薇王朝只是玉阳洲一个实力相对强大一点的国家。除了玉阳洲之外,这片中土大陆还有八个这样的洲,至于具体是哪几个,你以后自己去了解。你只需知道在这座小镇之外有无数个像我一样的修士。世间修炼之人大致分为两种,其一为化天地元气为己用的修士,另一种为纯粹修炼肉体的武夫。并无高下之分,只有选择之别。无论是道修儒修剑修等都为修士。老夫现在虽然只有无距境,可是当初也是有转轮修为的,如果不是被人打碎本命物,以老夫天纵之姿,此时定然已是无极境。你可曾见过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剑修;你可曾见过清凉山天师木剑所指紫雷浩荡的壮丽;你可曾听过观音座大能身后百鬼夜行的情景;你可曾听过两军对垒,有僧人端坐中间力扛万法如不动明王的霸道……你想去看看吗?”
“有些渴,能否请老夫喝两口酒?”
老人接过夏九幽递来的酒坛子,坐到了夏九幽面前,细细饮了两口。
老人一番话已是勾起了夏九幽的兴趣,十几年来,他未曾走出过这座镇子外十里过,自从爷爷死后,复仇和与青莲山上的飞禽走兽拼命以及在这座镇子上艰难的活着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哪有心思去琢磨镇子之外是怎样的世界。此刻,原先报了仇对这座镇子已无任何留恋的他,渐渐升起了对外面广阔世界的兴趣。
“那前辈是来自哪里呢?”
“老夫原本是剑洲的一个大宗门子弟,年轻时做了些得罪人的事,所以被人狗一样的撵到了玉阳洲,以跌了一境的代价逃出生天。然后在这紫瑶王朝建了个小山门。一百年了啊,还是想回去呢,也不知道她怎样了。”此刻的老人目光穿过层云,仿佛去向没有尽头的远方,眼中黯然落寞悲伤杂陈。
那一年,一袭白衣就站在宗主身旁,站列左右的师叔师伯们,密密麻麻的同门师兄弟,往日同门竟全是冷漠的目光,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宗门中央广场中央,他离去前转眼最后一瞥,白衣眼中似有悲伤。然后便是无止境的追杀。
夏九幽感受到老人的悲伤心境,欲言又止,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无从说起。他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单纯少年,手刃仇人的狠辣和冷漠只是为了在这座偏僻小镇活下去。
自称剑修的老人回了神,收回先前落寞情绪,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十五岁少年面前流露出多少年未曾有过的懦弱,顿觉有些好笑。
“老夫今晚现身,只是想问问你,是否愿意随我修行,入我离山剑宗后,那刘氏靠山苍玄宗你大可不必理会,若是有人来寻仇,老夫便一剑劈了他苍玄宗。至于你以后想不想去寻仇,全凭你自己意愿。”
夏九幽转头看了眼埋着爷爷的坟堆,沉吟片刻。
“好。”他确实想去看一眼,外面是怎样的波澜壮阔,先前老人所说竟令他有些热血沸腾,胸中有一团火焰,仿佛要破胸而出,放肆地燃烧着。
老人看着少年眼中越来越明亮的眼光,黑色的瞳子里有一团苍黄火焰摇曳生辉,一如他手中勾人小刀一样的锋芒毕露,不禁有些期待,这个有着狼崽一样狠劲且纯粹的少年会搅动着九洲怎样的风云。
“前辈。”
“嗯?”
“老师。你叫什么名字。”
“老夫,姚典兼。”
夏九幽呆立当场,老师确实霸气无匹。
“九幽,你且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为师带你离开。”未等夏九幽说话,名为姚典兼的老人消失在夏九幽视线之中。
看着消失不见的老人,夏九幽本想回屋内睡上一觉,转瞬一想反正也就一晚上,索性躺倒在地上,双手做枕,合上双眼。“今晚,就在这里陪陪爷爷和胡叔叔吧”。
这一夜,夏九幽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在浩瀚的大草原上,骑着火红的骏马,放肆地奔跑着,后方亦有青色巨马紧跟其后。
“阿妈,阿妈……”睡梦中的夏九幽轻声呢喃着。
许多年后,拓跋大帝于天香洲未央宫上眺望浩渺九洲,对这片天地低语:“那是朕第一次梦见阿妈,也是朕第一次抬起头透过南安的井口,看了来自九洲投射下来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