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劲揉了揉眼睛,柳如鸳左右晃了晃脑袋,再度望去,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夏九幽?”柳如鸳难以置信地说道,声音之中还有点点颤抖。
待看清了眼前红衣面容时,一如既往的动人,一如那天晚上焰火映照下的绝美容颜。夏九幽突然开始变得委屈起来,泪水,带着鲜血的泪水,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他收回手中的剑,转过身,突然开始奔跑。
血泪散落在空中,被风吹动,带着血腥。
还没等柳如鸳再想说点什么,她就看到了转身奔跑的少年,连忙撩起及地的裙脚,拿在手里,追着夏九幽的背影而去。
夏九幽跑的很快,柳如鸳追的也很快。
但是无论柳如鸳怎么追,夏九幽都离他越来越远。夏九幽将要消失在前方拐角时。
后方柳如鸳大声喊道:“夏九幽,你给我站住,我追不上你了。”
这一次,夏九幽停了下来,没有动,背对着仍在奔跑的柳如鸳。
“喂,你怎么了。”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左肩。
夏九幽没有说话,只是肩头微微颤抖。
他向右一转,继续向前走着,柳如鸳在后面跟着。
两人就这么一语不发一前一后,行走在万籁俱静的街道上,柳如鸳从背后看着前面的高大身影,咧开了嘴笑着,没有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来到了一处湖边,湖对面有一片树林。夏九幽在草地上坐了下来,柳如鸳在旁边坐下。
用袖口擦去脸上泪痕,洁白的袖子也变得猩红一片。
“那个人是我杀的,我刚才也确实想杀了地上那个人。”夏九幽怔怔望着湖面。
柳如鸳静静听着。
街上发生的一切,夏九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然后夏九幽把他们分开后,到上了舞阳峰,从青釭峰返回途中遭受剑舟袭击,到后来姚典兼驱逐了全部离山剑宗弟子的事情,娓娓道来。
他许是憋得太久了,他需要找个人说说话。如果说在世上还有什么人值得他把自己所有的秘密全都吐露出来的话,那么除了不知身在何方的夏侯,眼前的女子算的上是仅有的一个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对柳如鸳的信任从何而来。
当她跟着他,一直跑到这里来,他决定把这些天来压抑在心里的事情说与她听,他觉得如果就那么憋在心里,也许用不了多久,那股抑郁很快会吞噬了他。方才在那条街上发生的一切让他害怕,不知是自己开始变的暴戾,还是原本就有另外一个他潜藏在他内心深处,难道刚才的那个才是真正的他?
说到底无论这个从小就伤痕累累也坚强着活下去的少年,外表看似多么强悍,沉默寡言。说到底,也只是一个自小失去亲人,独自活在这片天地间的孤独少年。
说到最后,不知为何,少年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哽咽。然后双手捂住了脸,埋在了双膝之间。
柳如鸳一直在认真的看着,听着。生于柳府,长于这个不大不小的郡城之中,从小享受了太多的关怀,呵护。
她从来没有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人,所有也无从体会那是怎样的感觉,但是当她看着眼前少年的无助时,她才发现,原来这才真正认识了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夫,这个以后注定霸占她心房一辈子的少年。
她站起身,来到夏九幽膝前,蹲下身子,雪白的手指轻轻抚在夏九幽头顶,然后把手放到他的耳边,用力抬起少年的头,扒开那双修长有力的双手。
柳如鸳双手扶着夏九幽的脸颊,一下,一下地认真擦去脸上泪痕。柔声说道:“九幽,你还记得那个给你写信,写了快十年的小女孩吗?”
“你还有那个小女孩呀,对吧,她就在这里。”
柳如鸳的话犹如从天而降的巨石坠入了静湖,一石激起千层浪。
那双失去焦距的空洞双眼,渐渐有一抹亮光开始拢聚,柳如鸳感觉到那投射过来的炙热眼光。
“你再说一遍?”
柳如鸳没有说话,从怀里掏出几张泛黄的信笺,放到夏九幽手上。
摊开折得很整齐的信笺,纸上歪歪扭扭出现好几个大字,可以说很丑,但是那种无法言语的亲切感扑面而来。
这些字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因为这些字,都是他在很多个夜晚昏黄油灯下奋力写出来的,即使不好看。那个时候的他总忍不住地想,如果写字也像使刀那样简单,那么毫无疑问,他可能是当之无愧的书法大家。
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开始在少年心里升起,像极了无边荒漠里,嘴唇干裂的旅人望见了芳草茵茵的绿洲,沐着点点星光,他仿佛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快要欢快地叫出声来,原来命运没有抛弃他。
许多年后,夏九幽回想起那个湖边的夜晚,总会觉得那是他一生中最为幸运的瞬间。彼时,在他陷入无边沼泽之中苦苦挣扎之时,或许是命运之神的眷顾,它轻轻一挥,一袭红衣来到沼泽边缘,向他伸出了手。
夏九幽眼中的不可置信仍未散去,柳如鸳笑了起来,她一笑,就像是一朵嫩黄的迎春,在春雨之后,沐着阳光摇曳在微风里。
“这难道是梦?是梦也罢,好累。”夏九幽干脆向后躺去,双眼一阖,竟是就这样睡去了。
那一个夜晚,那片无边无际长满了绿草的草原,青天白云在望不到的远方仿佛和草原连为一体,那一幅画面,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这一次那个单手持缰的妇人骑着她的高头大马,跟他并列而行,夏九幽转头望去,那妇人的脸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但是他知道那一定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柳如鸳一直保持蹲着的姿势,她的视线死死凝视在少年的面孔上,月光下的黝黑睫毛在风里颤动着,微不可闻,少年嘴角咧起,他应该是做了一个好梦吧。
许久,许久,柳如鸳收回了视线,重新折好信笺,放入怀中。她又来到夏九幽侧边,重新坐了下去,双手撑着下巴,看着湖里那轮明月,耳边不时传来含糊不清的梦呓,她轻轻地笑了,这一刻高悬九天之上的圆月,失去了颜色。
柳家府邸,柳生正认真听着黑影人的汇报,他叹叹气,总算知道女儿上次回来常常魂不守舍的缘由。“由她去吧。只要她喜欢,也算幸事。”
……
富贵街是阳泉商界最为有名的一条街,这条街上,高粱大宅密密麻麻。常家大院算是富贵街还数的上号富贵人家。
夜里的富贵街,漆黑一片。
一阵轻微的动静后,常家灯火通明,有几道人影急忙忙从常家大门跨进了大院。
这是一座占地巨大的府邸,由白玉石铺就而成的地板,造势奇绝的厅堂,四根鎏金廊株散发灿灿金光,庭院里树影斑驳。
此时常府正厅之外,有很多府中家丁神色惶恐跪列两旁。
厅内气氛异常压抑,隐约可见一名身披紫色深衣男子脸色阴沉坐在大厅正中紫檀木椅上。
常玉舟心情不好,脸上化不去的阴翳。他看着地上一具被白布掩盖着的尸体,眼神闪过微不可察的厌恶。
一声惨叫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临时被挪移过来的屏风后面走出一位郎中模样的老人。他忐忑地缓步走向厅内众人,心中暗自思忖如何措辞才能不触怒上方紫衣男子。
“不要吞吞吐吐,直说无妨。”常玉舟摆摆手。
“禀家主,公子并无性命大碍。接是接上了,但是恐怕有极大概率是不能生育了。”老郎中战战兢兢。
常玉舟怒极而笑,“好……好,这阳泉郡中还有人胆敢对我常家人下此狠手。”
须知常桦是常家的独苗。
“徐老弟,你看此事应当如何解决?”
伫立尸体一旁有一矮胖中年男子,闻言抬起头,眼里有毫不施加掩饰的狠毒。
“哪怕掘地三尺,翻遍整个阳泉,我也要把这个挨千刀的找出来,我要他九族鸡犬不宁。”徐建章恶狠狠道。徐家在阳泉世代经营酒家,阳泉酒家十有八家姓徐,剩余两家也有徐家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当论财富,比之常家其实也不遑多让。徐俭是徐家唯一一个独苗,自小在宠溺中长大,可以说无论徐俭想要什么,徐建章就会把什么带到儿子面前。徐俭的跋扈性格可以说和身为父亲的徐建章有脱不开的关系。
徐建章当然知道徐俭平日所作所为,但是鉴于对儿子的溺爱,他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徐俭突遭飞来横祸,惨死街头,说是要了他半条命一点不为过。
今夜他本早已睡去,但是突然被告知徐俭被人无缘无故几拳捶死街头,但他带着家里护院赶到现场时,哪里还有什么人影,除了昏迷的常桦和死在墙根的儿子。所以就有了在常家的这一幕。
“冯三,你带人去把赵家那小子给我带过来。”常玉舟道。
一刻钟后,脸色苍白的赵正春被架了过来,身后跟着其父赵弘,一个外表看起来瘦瘦弱弱的书生模样中年男子。
在常玉舟的注视下,赵正春哆哆嗦嗦地把当时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