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阳泉郡城里传来一快两慢的打更声,身子佝偻的更夫在阳泉郡里巡逻打更。当他行至一处院落时,瞄见这户人家灯火通明,不由向后倾了倾身子,抬头望去。看到一名正在屋顶抽着旱烟的年轻男子,白烟缭绕间,似有啜泣隐隐约约传来。
年迈更夫摇了摇头,轻声叹气:“又是一个可怜人哟…”。
“防贼防盗闭门关窗,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咯。”。
低沉的声音远远传入夏九幽耳中,他收起烟枪,脚尖轻点,落入院中。
飒飒的破风声在院子中响起,初时细弱蚊蝇,后来渐渐大如怒涛,连绵不绝。有赤黄光线随老剑条游走在空气中,似细蛟走水。
……
柳家大院,有间小屋建造在花团锦簇中央。
带刺的月季,花茎细长而挺拔。已经开出嫩黄小花的爬地菊。
正借着月光吐露着金黄花蕊的星星兰。
……
几乎所有阳泉郡里能看到的花,一次性被全部种植在这里了,五颜六色的花株在风中摇曳,繁杂地花香交织着弥漫在空气,竟然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夜,万籁俱静。忽然一声推门声打破了宁静。
门口出现了一名女子,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轻纱,肤白如凝雪,皓齿朱唇,月光照耀下的女子披上了一层朦胧的月白光芒,耳边几缕没束起的乌发在风里飘扬。
左手撩开遮住鼻子的发丝,柳如鸳蹑手蹑脚朝后院走去。
对柳家大宅了如指掌的她快速来到一处无人墙根处,没有任何淑女风范地朝墙顶攀爬,似一只小猫。从她娴熟的动作来看,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夜里爬墙的荒唐事。
翻过院墙的柳如鸳,如脱缰野马一样飞奔了起来。然而柳如鸳没有发现,院内一处亭子的昏黄灯光下,一名中年男子望着从墙头一闪而没的声影,眼神无奈且宠溺,他挥了挥左手。一道黑影跟了上去。
虽出身富贵,但柳如鸳到底与那些庭院深深的大家闺秀不一样,她不喜胭脂,不喜打扮,不喜舞针弄绣。少时喜下河捉虾,大时舞枪弄棒。不过身为女儿身的柳如鸳实在是没有任何习武的天赋。
她喜欢挑一个有月亮的晚上这样偷偷出来,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行走,她享受这样的自由。
可能唯一与大部分女子相同之处,便是柳如鸳喜花,胜过所有的其他爱好。以至于阳泉郡城每年一度的百花会,均以柳如鸳夺魁而结束,到后来,几乎所有参加白花会之人皆不约而同地默认他们只能去争那第二名的位置。久而久之,人们提起柳如鸳,总以花痴取代。
柳如鸳行至一处石拱桥上,停了下来,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不由又想起那晚山上的烤肉,还有烤肉的人。
夏九幽拖着老剑条,走出了院子,剑尖在地上摩擦着发出沙沙声,令人十分不舒服。
过往时光里无数记忆向他汹涌而来,那些他不像再度想起的曾经,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然而没有。它们只是藏在心里的某一个角落,侍时而动。痛苦仿佛无尽幽海深处的冰流穿透了他。
他的心里空空如野。他只是行走在人间孤独而弱小的少年,朝来暮往,倔强而骄傲地行走在山林中。他想保护着的人,或是想要保护他的人,一个一个地全都离开了。
恐惧,只是一瞬间就淹没了他,他开始奔跑,剑,在地上摩擦出刺眼的火花。他迫不及待,他想要找个人说说话。然而没有,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死一般的寂静。
他好像有些累了,奔跑着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抬起头,莹亮月光照在脸上,那双眼,迷茫而空洞。
沉香坊是阳泉里最负盛名的一条街,这里青楼林立,每当月上柳梢头,偌大阳泉里数此地最为销魂。潇湘馆,醉仙楼,群芳阁……这一个个名字在那些终日飞鹰走狗,性情乖戾的膏粱子弟口中如数家珍。
其中又数潇湘馆最为出名。阳泉坊间流传最广一句诗叫“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形容的就是在沉香坊独占鳌头的潇湘馆烟花女子。
三名绸缎加身的年轻人颤颤巍巍从群芳阁红灯遍挂的大门前走出,身后是笑的眯不开眼的老鸨,手上红手绢左右摇摆着,送走了三位财神爷,转过身扭着腰肢向楼上走去。
为首一个年轻人有着一张白皙的脸,剑眉星目,披散着长发,自从外表看确实一表人才,虽然喝了不少桂花雕,脸上却没有一丝红晕。相反左右两名束发年轻人此时是满脸通红,像是枝头熟透了的枣儿。
可能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也可能是新来的雏妓非同一般,右边黄色锦衣年轻人脸上似乎极不满意,兴趣高昂提枪上马,没想眨眼功夫败下阵来,只在一旁自顾自喝着闷酒。
中间那人左手重重在黄衣少年后脑拍了一记:“不就是十两银子,看你那点出息。”
“这新来的雏儿就是没有那些久经沙场的姐姐好玩,哭哭啼啼的,也忒没劲。”黄衣少年反驳。
“可不是,忒没劲,忒没劲。还没玉舟伯伯新娶入门那四房姨太,一个眼神就能酥死人。”走在左边的少年低声附和。
那名少年口中的玉舟伯伯正是中间男子的父亲,男子名叫常桦,父亲常玉舟少时行商,人到中年,已是阳泉首屈一指的大富贾。
常桦听闻,那有几分醉意脸上仿佛清醒了一些,脑海出现那双有如秋水般的眸子,眼中淫邪目光一闪而过,对左边同伴言语之中的僭越不以为意。
三人沿着笔直的街道走着。
在三人对面大约两百步外,有个提剑少年从拐角处转身,走了过来。醉眼惺忪的三人看到了夏九幽,夏九幽也看到了三人。
两百步,一百步。
五十步。
在相向而向的四人距离还有四十步之时,夏九幽改变了原来的路线,让开中间的道路,沿着右边行走。
然后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三名锦衣少年从他们的方向也向左走着。
夏九幽左脚一斜,回到中间。
三人依然回到中间。
这般互相改变了几次之后,四人终于要迎面相撞。
夏九幽眉毛紧紧皱起,在三人依稀可以看见夏九幽脸上细细绒毛之时,他右脚重重在地上踩了一脚,从右边避了过去,带起一阵冷风,旋即低头前行。
“喂,后面那傻子。”
拍,拍,两声,两枚拇指大小的石子从后方飞来,精确无比的命中了夏九幽。
夏九幽脚步一顿,转过身面部对着前方不足十步的三名华服子弟。
“对,就说你呢。这里还有别的傻子吗?”姓徐单名一个俭的黄衣少年面带鄙夷。
常桦与另外一人微笑着看着身边同伴,并没有任何要阻止的迹象。这样的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干,权当是一点小小差遣。他也很清楚,眼前的年轻人运气不算好,正好遇到了心里有一股无名火的徐俭。“算你倒霉”常桦把视线转移到短发少年那边,心里暗想。
夏九幽的平淡反应反而让徐俭火气更大。
又是一枚石子朝着夏九幽飞过去,这枚石子比先前那两枚体积足足大了一倍。
哐当一声,圆满完成任务的石子掉在地上,隐约可见上面暗红血迹。
“还真的是个傻子,哈哈哈……”笑声的夜里飘出很远,街旁一户人家好奇推开木窗,看见了发生在清冷街道上的画面,但是很快关上了木窗,他们惹不起。
徐俭笑的弯下了腰,用力吸了一口空气,这才止住笑声,他发现那双无神的双眼紧紧盯住了他,有一缕火焰从那漆黑的眸子中开始燃烧,取代了先前茫然。
那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眸让他开始觉得害怕,旋即又发出一声嘲笑,自己肯定是喝得太多了,在这城里,抱住了常家大腿,只要不去招惹柳家等有数几个势力,又有什么可以让他觉得害怕?
血迹从夏九幽额头上流了下来,顺着眼角,渗进了眼睛里。
眼部传来的异样感让他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整只眼赫然变得通红,黑色的瞳孔掺杂着鲜血诡异非凡。
“你是哑巴吗?还是说你爹没了?怎么哭丧着个脸,像个吊死鬼似的,晦气。”
一旁袖手旁观的常桦,看到高大少年紧握的双拳,暗道不好,正想抬手阻止徐俭。
但是,
晚了。
徐俭最后一句话说完的瞬间,他看到双手肌肉虬结的少年开始冲刺,像一只嗜血的豹子。
徐俭感觉一股腥风直冲面门,腹部传来一阵剧痛,身体不受控制的弯了下去。然而冲击,没有停止。
一拳,两拳。每一拳都分毫不差地捶在了同一位置。
直到递出了十拳之后,夏九幽停下了手,右手握住徐俭的脖子,死狗一样拖着他按到墙壁上。
啪,一声清脆声音响起,徐俭从晕死中清醒过来,脸上的火辣,和腹部传来的剧烈巨大痛苦,让他身体不由自主开始抽搐起来。夏九幽右手慢慢加大力道,手背青筋毕露,竟是打算活活捏断手中脖子。
这时,常桦和剩下那名少年才反应过来。从夏九幽开始冲来,到徐俭被死死被捏住脖子按在半空中,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看着抽搐的徐俭,他们脸上酒意顿时去了几分,死死按住心中恐惧,开口大喊:“给我放下,杀了他,今晚你也走不出阳泉郡!”
看到夏九幽并没有理会自己的话语,常桦踹了一脚左边少年,“还不快救人。”
说罢,率先冲了出去,剩下那名叫丁鹏举的少年不得不跟在后面挥起双拳,跟在常桦身后。
身后疾跑过来的两人,夏九幽看也没看,丹田处涌出一股灵气,顺在右手行至五指之上,那条不怎么粗壮的脖子上传来咔咔地声响,一直颤抖着徐俭,停止了颤抖。
夏九幽收回右手,墙上尸体犹如一滩烂泥,顺着墙壁滑了下去。
反手被握着的斑驳锈剑被扔在空中,夏九幽伸出手,从空中轻轻摘下老剑条,在身后随意划了两下。
“啊……啊啊啊”一阵凄厉的叫声在夜里突兀响起。
常桦跪倒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裆部,一滩鲜血顺着衣袍流到了地上。跟在后面的丁鹏举肝胆欲裂,以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一个转身,抛下在场的两人,头也不回地跑了。
“你…你…”常桦盯着那位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年轻人,嘴里咿咿呀呀,。不是因为痛苦,手上传来的空虚感,告诉他,他失去了一个男人,最重要的东西。
……
那声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的叫声,惊动了很多人。
比如那个正在石桥上发呆的柳如鸳,她侧着耳朵仔细辨别了一下声音出来的方向,把手中一枚石子扔到水里,往沉香坊方向走去。
当她来到事发地点时,正看到手持长剑走向常桦的夏九幽,只是在夜里,虽然借着月光,不是太过漆黑,但是显然也不足以让他认出夏九幽来,何况此时的夏九幽相比三个月前有了很大的变化。
然后她就看到了墙壁那边双眼仿佛要从眼眶里掉落下来的徐俭。柳如鸳认出了徐俭,即便她对恶行累累的徐俭没有半分好感,但是也不代表着她对阳泉郡里就这么死了人会不予理睬。
“住手!什么人,敢在阳泉行凶。”柳如鸳一声娇喝。
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落在夏九幽耳中,行走中的少年仿佛被什么定住了。保持着前倾的怪异姿势,他轻轻转过去,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柳如鸳看到那人缓缓转过头,第一时间她看到的是一双流满了鲜血的眼睛,那双眸子里透着令人胆寒的凶光,带着一种说不清的野性。
面带愠怒的柳如鸳,散去所有愤怒,取而代之的一种突如其来的欢喜,只是瞬间就从她心间穿透而过,前一刻她还在思念着她,下一刻她就见到了她,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欢喜?只是当她看到那双被鲜血染红的眼睛时,又有几许担忧浮上心头。
一个平凡的夜里,明月照耀下的两人,注定纠缠的宿命,这一刻又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