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新历十五年,二月九,赤月高悬,紫薇星暗。
天降异象,注定只有极少数的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对于大多数在这个国度里生活着的人们来说,他们知道的关心的只是一日三餐以及活着,或者说如何快乐的活着,他们从不关心头顶日月如何变换,因为那对他们来说,都太遥远。
大周都城太安城,监星台,今夜天气怡人,圣上少见的有闲情观星。
监星台值守的各司职人员已早早退下,平日也不怎热闹的监星台,更显寂寥。
一位身穿明黄色龙袍的中年汉子面色平静的望着星空,身影如渊渟岳峙。那颗自大周立朝以来便从未暗其光芒的紫薇星,此刻仿若垂垂老矣的老汉,倔强地散发着最后一丝光芒。
忽然,监星台中央恢弘气池里的紫金气池灵气翻滚,象征大周气运的九爪金龙发出一声厉叫,如逆鳞中雷击般上下翻滚。此番传出去注定震骇满朝文武的景象,中年汉子却神色自若,缓缓伸出右手,监星台上顿时气势大作。金黄色如流水的灵气瞬间填满整个监星台,明黄色龙袍随之飘舞,鬓角飞扬,恍若天神,冥冥之中受紫薇星影响的九爪金龙渐渐安静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滔天气焰,张牙舞爪,不可一世。
“朕的天下,就是朕的天下,天命?我大周领土浩浩荡荡横跨玉阳丶天香丶珠云三洲,铁骑所至,四野宾服,而今藩属小国不计其数。这些,难道都是天命所为?这些是我大周无数将帅文才士兵呕心沥血,流尽身躯中每一滴鲜血铸就的波澜壮阔。天?大周亿万子民才是朕的天?你算个什么东西?”中年男子望着夜空,喃喃自语。
一袭黄袍沿阶而下,消失在夜色中。
三千宦官,匍匐于地。
“恭迎圣上回宫!”
……
稷下学宫有道德林,道德林里道德舍,道德舍里有三个不大不小的蒲团,上方三道身影一字排开正襟危坐其间,一动不动,仿佛三尊亘古以来便存在的塑像。
“终于又开始了吗?”突然,一句沙哑但及其清晰的话语自中间那个身着青色儒衫,头戴冠巾的塑像发出,声若洪钟,充满浩然之气。诡异的是,舍外却一点动静也不曾有。
“是了,那个黑暗动乱,流血漂橹的年代如期而至”居左的身材略胖的黑色同样装扮的身影语气之中透露出一种心有戚戚焉之感。
右方白色身影沉默无语。
……
在中土大陆西边,一条数万里幽河将中土大陆和一片草原相隔而开,仿若天上谪仙人醉酒挥毫在一片世界上的狂撇。
对于活在富饶的中土大陆的人们来说,他们从未得知无尽幽河对面的那片土地是多么贫瘠,正如草原上的人们不知道幽河对岸的土地是怎样的幻想乡。
两个世界的悲欢离合从未想通,共同拥有的只有自亘古以来抬头便可以仰望的璀璨星河,对两个世界同等公平的星空。
阿克苏,是这片草原上唯一一座钢铁筑造成的巨城,两眼看不到边际的城墙。直插入云的神降塔,传说,九十九层的神降塔顶端,大祭司每夜会在此地聆听荒神的神谕,而第九十九层从来只有大祭司有资格入内。
但是时隔上万年的绯月之夜,这条铁律终于是被打破了,今夜的神将塔凭生多了几个人。
有一人耳戴金色铜环,赤裸着上身,左手之上有雷电闪耀,不时发出诡异的噼啪声,半坐在房间的角落处,没有出声,不时揉搓着手上的雷球;有一老者,形容枯瘦,全身上下笼罩在一方宽大黑袍之下,拢着眼皮,仿佛已然睡去;有一人低眉垂手,素手如雪,青丝及肩,眼神平静,是在场唯一一名女子。有一人中年汉子素色长袍,头顶散发月轮光晕,熠熠生辉。
细细数来,在场包括大祭司在内八人,皆是这片草原上具有赫赫宣威的大人物。
略显老态的大祭司此时站在塔沿,负手抬头,正仰望着那一轮绯月。
居中主座上是一名身着华贵制服的中年男人,眼中精光闪闪,眉眼之间有一轮艳日,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男子名为赫连翰墨。郝连氏是这座钢铁雄城的主人,或者说,是这片草原的主人。
草原最顶端权势滔天的大佬们聚在神将塔第九十九层全因为一个大草原上人人皆知的传说。
传说。
幽幽天穹,赤月高悬,紫薇星落之际。
将有无尽黑暗永远笼罩草原。
是为永夜。
届时,
荒神之子随之降生
为草原共主
神子将带领草原无数生灵
跨越幽河
踏上那片,人人渴望的中土世界
将荒神的荣光
洒遍
整个太初。
……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刹那。一声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已久的气氛。
“赫连,如何,可有消息传回,虽说茫茫草原之中找寻一人如大海捞针,不过在今日出声的婴儿想必不会太多”
“大祭司请放心,数月前,吾已命人关注各族怀有身孕的女子。今夜就能见分晓”主座之上的男子慵懒说道,眉眼间艳日随之光芒流转。
两句话毕,复归沉默,其他六族之主,竟是一声不响,仿若不存在。
……
格支河边有一个小部落,人数并不多,几百来人口。部落聚集边缘出有个不起眼的小帐篷。和中土大陆的平静夜空不同,此时的大草原上,风声大作,雷声轰鸣,闪电狂舞,有一种万物见之皆毁灭的威势。
一阵狂风吹开帐篷的门帘,电光映照出旧布铺就的小床上女人的苍白面容,脸上依稀可见豆大的汗珠铺的密密麻麻。是一个普通女子模样的妇人,只是脸上那倔强的压抑着生育带来的痛苦,一声不吭的神态却是一点都不普通……
妇人半年前流落到此地,对于这里聚集的部族来说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能大发慈悲让妇人在边缘有个小帐篷,已是莫大的慈悲。且妇人平日独来独往,与小部落之人并无太多来往,因此此刻,也只能独自忍受痛苦。对中年妇人来说,这点痛苦对她而言,着实算不上如何难受,最令她难受且心死的事莫过于头也不回离开她的男人,那一袭白袍从她最天真无邪的年纪陪伴至今,只是,如今只在心中。奇怪的是,妇人对于他,并没有多大的怨恨。自那以后,妇人所念所想只是想法子让肚子里的小生命平平安安的降生,然后长大,成人,仅此而已。独自在草原上流浪的艰苦时日里,早已经历无数磨难,自然不会被眼前状况所击垮。
半晌之后,一声清脆的啼哭声划破小帐篷之上的长空,如无声处惊雷乍响,似是要盖过这漫天雷声。然后,漫天雷声顿时平息,风也似无力再刮。
小部落里没有人知道姓名的妇人,独自剪掉脐带,取过身旁早已准备的麻布,勉力包裹好这个刚刚出生的小生命,撑坐在床上,看着那滴溜溜的灵动眸子,妇人竟是口中发出一串豪迈的笑声,于这电闪雷鸣的夜晚连绵不绝。
“小家伙,你叫拓跋原野,听到了吗?阿妈要你一生像这无边草原一样波澜壮阔,可好?我的小原野一定是草原上最顶天立地的汉子!”
“小原野,你可真能折腾,阿妈差点就忍不住了,你知道吗?”
白色麻布里的小生命仿佛听懂了般,先是眨了眨眼睛,然后听到后一句话,又是一声哇哇大哭,仿若感同身受。
“好呢,好呢,小原野不哭,阿妈不辛苦的呀,啊妈很开心,很开心很开心。”妇人轻轻用左手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柔声说道。
突然,此起彼伏的恐惧尖叫蔓延了整个部落。
听着那些凄凄厉厉的嚎叫,妇人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强忍心中恐惧。步履蹒跚地走到门口,扒开门帘,看到了令她恐惧的来源。鲜血从一个个帐篷中淌出来,有些乌黑,粘稠。往日里虽不曾交流但面容熟悉的头颅一颗颗的在草皮上滴溜溜滚动着。空气散发着令人呕吐的血腥味。
望着远处慢慢走过来的三个男人,妇人死死盯着来人的方向,脚步不停地往后退,紧紧捂住怀里刚出生的孩子。
一只手抱着布裹,另一只手悄悄摸了把小刀揣在手里,这已经是能给她最大勇气的器物了。
三人中居中一个明显是领头的将妇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以为意,眼神并无轻蔑讽刺。只是取出怀中传信令符,捏碎,歪头对着左边的伙伴说了一句:“火链,孩子留着,下手快点,不要让她感受太多痛苦。”
左边男子点了点头:“我说镰由大哥,这个部落也太弱了点吧,连点像样的抵抗都没有,能在这草原上存活这么久还没有被别的部落征服,真是了不起的奇迹。”
随着名叫火链的男子手指对着妇人额头隔空轻轻指了一下,一道米粒大小的红点出现在妇人两眼之间,透着一点点红色,宛若观世音。然后一滴血珠从中间凝结着,并不下落,手中小刀骤然落下,没有发出声响。
三人以为妇人必死无疑之时,出乎他们意料地,妇人艰难低下头看着怀中没有哭泣仍自睁大双眼的小家伙轻声道:“孩子,不能亲眼看你茁壮成长,教你骑马,拉弓,不能亲手教你写字,看你一天天长大成人,阿妈很遗憾。阿妈没能保护好你,对不起……野儿,要好好活下去啊……即使像狗,也要活下去……”。
火链怀疑自己是否今天杀人太多导致手有些无力想再次出手的时候,镰由摆手阻止了他。
“让她说完…”
妇人方才握着小刀的右手陡然快速的往自己脖子伸去,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拽掉脖子间的吊坠,再往地上掷去,竟是如此的决绝。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妇人在心中呐喊:“拓跋牧,你若是不出来,我用我之灵魂向荒神祈求,愿你生生世世沉沦在无尽幽河之下,永世不得安宁。”,而后妇人把头深深地埋在麻布里开始啼哭的婴孩胸口,保持跪着的姿势,死去。
“对不起。”
右边光头男子迈出脚步想从死去的身躯中接过麻布包裹,突然一声充满懊悔的淡雅嗓音从吊坠里传出,随之的是出手男子的死亡,眼里遗留着不可思议的恐惧。
顿觉同伴无故死亡的两人,如惊弓之鸟,快速伸出手中刀剑,浑身罡气震荡。看着凭空出现的身影如临大敌。那人身影伟岸,一身白袍,有着不似草原人粗犷的儒柔,肩上有一火红小雀神威凛凛。居中男子再无法承受死亡阴影的笼罩,抛下光头男子,激射远遁。
“有用吗?”
天地异象陡生,整个部落。
方圆几公里。
一座座帐篷连根而起。
一匹匹骏马凭空上浮。
夹杂着其内所有物件拔地而上。
几乎所有死物浮空而起,连同远遁的男子。
然后,化为齑粉。
拓跋牧看着眼前的逐渐破碎的稀烂景象,仍死死抱着拓跋原野的妇人,喃喃道:“没用了。”
……
在镰由捏碎令符的瞬间,神降塔九十九层,光芒大作,雷光闪闪。
片刻之后,一道指令由此发出,紧接着是草原无数荒神教司职人员倒在如日中天的八大部族的屠刀之下,高悬的绯月,见证了这一切。
这一夜。
传承了无数年的草原荒神教消失在光阴长河中。
只因,它的大祭司陨落了。
先前大祭司所站位置,郝连翰墨双眼精光闪闪地望着那轮绯月,额头艳日发出隐隐红光,和天上赤月交相辉映,郝连翰墨自言自语:“多可笑,传说?知道我郝连氏祖训是什么?人定胜天!自我郝连氏先祖从那颗蓝星降临这片草原的第一天起,到开枝散叶。从来没有什么传说能阻挡我族征服这个世界的道路。荒神之子?化为孤魂野鬼回到荒神的怀抱吧。”
……
格支河不长也不短,自乌赞山始,终汇于无尽幽河。格支河与幽河交汇之处,幽河之水静静流淌着,已经静静流淌了不知多少岁月。
拓跋牧双手小心翼翼的抱着拓跋原野,先前的吊坠此刻正完好的戴在拓跋原野脖子上。麻布依然有些破旧粗糙,半边已然被鲜血浸透,红里透出点点黑色。突然,肩上火红小雀发出一声清脆的凤鸣,幽河地下波澜汹涌,一条数百丈黑蛟缓缓破水而出,放在整个太初世界都不凡的蛟龙之属,此刻竟战战兢兢,圆盘大小的眸子盯着眼前一人一雀,乖巧的像个初生的小马驹。
被麻布包裹的拓跋原野慢悠悠飞向黑蛟头上,缓缓落在两角之间。
“你送他到对面”说罢,拓跋牧全身瞬间化为一道白色光华,渐渐凝成一柄不过巴掌大小的光剑,以迅雷之势从黑蛟头上没入。草原极北之地有天预山,终年冰雪,人迹罕至,天预山颠,有一袭白袍,端坐于此,颔首望向前方茫茫不可知之地。就在拓跋牧化身光剑之时,白袍吐红血,在雪面印出一朵巴掌大小的莲花,娇艳欲滴。“对不起,莲儿,对不起,小原野……”
强忍痛苦的黑蛟没敢如何折腾,心里闷哼一声大爷的真倒霉,巨大蛟身翻腾,沉入百丈深处,向着幽河对岸疾驰,头顶被一团黑色光团紧紧包围着的拓跋原野竟是已然酣睡。
三日后,紫瑶王朝名为南安的小镇边缘,一头数百丈黑蛟头上降下一团黑光,紧接着一道白色光剑自黑蛟头顶射出,隐入黑色光团吊坠之中。感受着体内已经再无异物的黑蛟,欢快的搅动着幽河之水,旋即消失在河面,“小祖宗,可别再见了。我他妈招谁惹谁了。”
就这样,原本应当生于草原,长于草原,安眠于草原的拓跋原野,来到了另一片原本不属于他的土地。九洲大地上许多人的命运开始变的飘忽不定。
“爷爷,快看,那里好像有个小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