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新历三十年,二月十五,夜。
苍玄宗已十多年未开启过的护山大阵,只是瞬间就开始运转,浓郁的绿色灵气犹如一个小型穹盖笼罩了苍玄宗。
无忧宫内先前还在享受鱼水之欢的两人早已穿戴整齐。一黑一青两道身影出了无忧宫。
一道耀眼的光拖着长长的蓝色轨迹终于撞上了大阵,犹如万钧重锤敲击古钟的声音,只是瞬间就传遍了整个苍玄宗上上下下。
“敌袭,敌袭!!!”所有睡去,没睡去的苍玄宗弟子都听到了这道急促的声音。
……
东阴宫前,广场。
密密麻麻站满了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苍玄宗弟子。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皆一脸茫然地看着悬在半空中的太上长老和青衫丽影。
轰~轰~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到了正在锲而不舍撞击着护山大阵的事物。
不敢置信爬满了那些稚气未消的年轻脸庞。
因为那是一只脚。
一只穿着黑色军靴的脚。
正一下下的踩在由绿色灵气组成的护罩,名叫弘的太上赵老神色阴沉。
他知道那只军靴代表着什么,那是紫瑶王朝的军队。只是皇宫和紫薇境内所有宗派很久以来就达成了一个平衡,互不侵犯。在必要时候,紫薇闵氏还会向宗派界寻求帮助。“难道是西南边境被破,这是邻国军队?不可能,前不久浮屠军获取胜利的消息早已人尽皆知。”弘心里疑问重重。
撞击了三十六次之后,那只脚的主人停了下来。
他眉头紧紧皱起,似乎是对自己的战果不太满意。
“阁下,是谁,为何半夜犯我苍玄宗?”弘开口了,带着淡淡的质问。
那人没有说话。弘开始愤怒了。
皎白月光洒下,依稀看的出是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赤红铠甲紧紧护住全身,未戴头盔。
夏侯缓缓抹去嘴角血迹,先前几十次轰击其实他并不好受,那座大阵承受了他的攻击,他自然也承受了那反馈回来的巨力。好在六境武夫的他肉身足够坚硬。
“原来自己踩自己是这样的”
“这龟壳还挺硬,看你的了”夏侯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枪。
只见他又不疾不徐上升了一百丈。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男子身子以夸张弧度弯曲着,手腕也极度扭曲,宛若一张拉满的强弓。
张到极限的弓终于松动了,随之而出的是它的箭。
一根枪头闪着寒光的枪,带着摩擦空气发出的火焰,自上而下旋转着刺向苍玄宗护山大阵。
广场之上,有不少人已经脸色苍白,伸长了脖子,宛如引颈受戮的呆头鹅,他们有预感,这一次男子可能要成功了。
在耀日天岚离手后不久,夏侯动了,他追着长枪而去。
后发而先至,夏侯来到了耀日天岚枪尾之上,伸出右脚踩在末端。于是,摩擦着空气的流光速度更快了。
一道波澜从枪尖和护罩接触的点扩散开来。
这次的撞击没有发出之前的轰隆之声,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尖锐的摩擦声。
人群中有些实力低下的已经捂住了双耳。
旋转着的枪头停了下来。众人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但是男子接下来的动作又开始让他们感到不安。
那只一直贴着枪尾的军靴高高抬了起来,又轻轻沿着原先的轨迹返回,速度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很慢。
人群中的雷曲河看到军靴重新接触枪尾的一刹那,一股难言的巨力让整个枪身开始弯曲。
扑哧~好像气泡被戳破的声音,护罩从枪尖所刺地方开始出现了裂缝,然后以决堤之势开始崩溃,浓郁的绿色灵气开始消散。最后一脚,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攻破了护罩的长枪并没有停止,去势不减地朝着地面而去。
一声巨响过后,烟尘从广场边缘的一觉冲天而起。尘烟散尽,一个半径约莫十丈的深坑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众人这才看清楚了来犯之人。面色黝黑,身高七尺,神色肃穆的,看年龄也就二十左右,方才扎破苍玄宗护山大阵的大功臣斜斜被扛在肩上。
不少年岁不大的苍玄宗弟子不禁心中讶异:“同龄人之中还有能打破宗门的大阵这样的存在?他们是见识过护山大阵的威力的,大长老从曾言,就连他自己也做不到轻松破开。在阳泉的宗派界明天上能以一己之力做到的只有离山剑宗的掌教。难道眼前的少年竟是某个门派的老不死返老装扮而成?”
苍玄宗所有人包括弘在内,没有人发现就在大阵被破去的一刹那,有五千赤潮弃了马,正朝山上滚滚而来。
夏侯出了深坑,站在广场光洁地面之上,扛在肩上的耀日天岚缓缓伸出,杵在一旁,红色枪樱在微风中缓缓摆动着。
夏侯身后是被自己踩踏出的深坑,面前是苍玄宗数千弟子。
“你是何人!?”弘怒喝。
“浮屠参将,夏侯”
“你为什么要夜闯苍玄峰?”
“就和你们没有理由地想要找一个身世孤苦的十几岁少年报仇,树你苍玄宗威风一样。我今晚来这也是没有什么缘由的。你们前几天不是还派人去了南安?那是我家。”夏侯拿起耀日天岚,直直对着悬停半空中的弘说道。
“所以你是来报仇的?”
“不,我这人很少和人结仇,因为他们都没有和我结仇的机会。我来,是为了以后不找你们报仇。我不喜欢报仇,因为那代表我已经失去了某些很重要的东西,那种滋味我再不想体验。”
“哪怕你是浮屠军的参将,王朝已经和宗派修士和平相处了多少个年月,你确定你要做那个打破平衡第一人?你小小参将能担得起责任?况且你自己一个人,你觉得你能对我苍玄宗做什么不成?虽然破了阵,但是我能看的出来,你也不不好受。念你如此年轻,修行不易,此刻退去,破阵之事,既往不咎。”
护山大阵是一个宗门的脸面,被一个二十岁的黄毛小子单枪匹马破了去,这无异于在苍玄宗的脸被狠狠打了两巴掌,弘内心早已怒火滔天,恨不能把眼前参将碎尸万段,但是真如眼前男子所说,他是浮屠军的参将,而一个参将死在了苍玄峰上,他没有一点把握承担浮屠的怒火,那无穷无尽的赤焰必将烧遍苍玄宗每一寸土地。
“那我偏偏不要既往不咎,如何?和平相处?这些年来,你们这些高坐云端的所谓修士,自己从平民之中获取多少,心里没点数?你们占尽了灵气浓郁的山头,山水秀丽的土地,你们之中的某些人,丧心病狂的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生杀予夺。是谁,给你们的权利?紫薇立朝之初宗派的恩情,该还的这些年早已还的干干净净了。”
夏侯左手握拳在腹部用力敲击了一下,怒吼:“现在,自愿退出苍玄宗者,不杀。”
夏侯话音刚落,震耳欲聋的踩踏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浩浩汤汤满身披红甲的阿修罗部出现在广场的尽头,铁甲和刀剑的冰冷气息充斥在寒夜中。
从小在宁静中的成长的苍玄宗弟子,面面相觑,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残酷,乃至有些人从来就没有杀过人,他们只知道修炼,修炼,可以带来力量,还有寿命,比普通人长的多的寿命。
但是,
当他们看到那宛若从地狱中浴血冲出的士兵时,他们或许有力量,但是在那种恐怖气势之下,自己的力量好像微不足道。
在夏侯说出那句话后,起初,人群之中还很安静。后来,当五千具面无人色的红甲出现之时,人群开始骚动。
阿修罗部出现之时,弘心中万念俱灰,他早该想到的一个参将怎么可能只身行动,军队中人只会如蝗虫过境成群结队,绝不是只身奋战的雄狮。他瞥了眼身旁的傅琴,心中有一些后悔,他光大苍玄宗称霸阳泉的野心还没有实现,刚开始萌芽就要枯萎。
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坚定自己以前的信条,如果当初也把傅琴炼成炉鼎,是不是就没有现在的境况?只是这会的后悔好像有些晚了。
“夏侯参将,我为苍玄宗掌教,取我一人性命,放过他们,可否?”苍道灵来到夏侯面前百步之处。
“你叫什么名字?”夏侯问道,久在沙场,他对自称苍玄宗掌教的男人有了一丝好感,所有能为了他人把性命置之度外的人都是勇士,对于勇士,他一向不吝啬自己的尊敬。
“苍道灵。”苍道灵拱手称道。
“苍掌教,我不答应。今夜,苍玄宗必须除名。”夏侯拒绝了苍道灵。
虽然有些失望,苍道灵转身背对着夏侯,望向广场之上那两道身影,又望了望那些苍白着脸色的面孔。
“我宣布,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再是苍玄宗弟子。苍玄宗,解散了。”苍道灵声音沙哑,一滴晶莹刚从眼角滴出便蒸发无踪。他爱这个宗门,他爱这座青山,也爱着那个青衫。
“慢着!”弘怒道:“你没有这个权力。”
“我是掌教,我有这个权力!”
“那么现在开始,你不是了。我以苍玄宗太上长老之名,罢你掌门之职。”
“你当真要让他们和我们一起陪葬就开心了?就为了那可笑的野心?”苍道灵素来随和,但是这一刻,他破天荒地开始愤怒起来。
“你闭嘴,入我苍玄宗之门,必须生死共存亡!除了被逐出门墙,没有人可以主动退出苍玄宗!谁退出,我第一个毙了他。”
夏侯冷眼听着从半空传来的话语。长枪重重撞击在玉石之上“我先前的话,依然有效,退出者,不死。他毙不了你们。”夏侯抬起枪尖指着弘说道。
弘脸色铁青,怒火几乎从他眼中喷射而出。
……
一阵骚动过后,人群一分为二。以苍道灵为线,要退出苍玄宗的大约三分之一人站在了左边,右边是留下来的,他们留下来并不因为太上长老的威胁。
雷曲河站在左边的人群之中,感觉脸上火辣,自己难道是贪生怕死之辈?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信念动摇了,似乎山上的修士也会勾心,为了修炼,可以做出比凡人更加恶毒的事情,更加不择手段。这些年在苍玄峰中的生活,把他原先的美好憧憬打的稀碎,去了南安镇之后更是如此。
夏侯看着执意留下的苍玄宗弟子,脸色平静,他看的起这样的人,但不代表他会因此而动摇。
尉迟千金亲手把耀日天岚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只说了一句:“凡枪所指,皆为敌人。你死,或我亡。”
“你们,先行下山。”苍道灵对着左边人群说道。
夏侯摆了摆手,散发金属气息的方阵之中,让出了一条道路。
当离去人影消失在广场之上时,夏侯举起曜日天岚,而后重重往下一挥,与此同时一道焰火升空。
山脚,五十座蓄势待发的诛神弩开始露出了它们的爪牙,一道道金色符文密布的弩箭撕裂着空气,疾速升空,然后带着咆哮轰向远在峰顶的广场。
……
山风夹着浓郁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苍玄峰。这一轮攒射足足带走数倍于诸神弩箭数量的生命,就连几位太玄境长老都受了重创。
那些倒在血泊里的年轻面容一个个映在苍道灵眼中,他身躯颤抖着,难以言喻的绝望。
夏侯咧了咧嘴低声嘟喃:“真他娘的贵!”
弘想出手,但是他感受到夏侯的目光死死锁定了他,那双眼睛里好像带着火焰。
夏侯动了,站在弘身边的傅琴看到了那根长枪带着寒光激射而来,目标是弘,突然她感觉一阵巨力从肩头传来。从远处看,长枪的轨迹,傅琴,弘,连成一条直线,而中间的是一身青衫,长发飘扬的傅琴。
眨眼之间,枪尖,傅琴,弘组成的三个点,变成了两个点。耀日天岚的枪尖毫不费力地就就穿透了居中的傅琴,冲着弘而去。原本按照傅琴太玄境的修为,绝不至于没有一丝反抗余地,只是傅琴空有一身修为,一场正经战斗都没经历,犹如一个守着满山财富却手无寸铁的富贾。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容貌出色的女子,身躯也并不比护山大阵来的坚固。
弘一掌拍在傅琴后背,借着反冲之力,快速倒退。穿透了傅琴的耀日天岚速度慢了下来。弘转过身,以更快的速度逃窜。
一道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
“你当真要阻我?”弘喝道。回应他的是一只拳头。
夏侯看着近在咫尺的苍玄宗太上长老,轻声说道:“没有人告诉你,破虚境修士不能被六品武夫近身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语,因为那只拳头已经落在了皮肤嫩若幼婴的脸上。
一具无头尸体,另一胸口有血洞的身躯双双从半空中坠落。
静止着的阿修罗部众开始发动了,犹如幽河之水,带着滔天气焰,漫向了还活着的人群。
……
风里的血腥味更重了。
广场之上,一具具死尸堆叠在一起,有些脸上还带着惊恐,瞪大着双眼。
苍道灵抱着傅琴坐在石阶上,他双手死死按住了仍自往外淌血的胸口,看着怀中女子痛苦脸色,喃喃说道:“不要死,你不要死!……不能死!”
“道灵,好痛…我…要忍不住了。”女子颤抖着说道。
突然,傅琴苍白的脸上焕发出异样的光彩,颤颤巍巍伸出右手,缓缓伸到男子脸庞之上,抹去苍道灵脸上泪水。
“不要哭,是我对不起你。”
“道灵……你听我说,有些话现在不说,我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我一直以为毁了我的是你们,是最初的我眼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你们。那天苍紫尘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戳死了一个寒酸书生,那个书箱里还放着没来得及送我的茉莉。而我的父母,他们在指着额头的三尺青峰之时,屈服了。他们有的选择吗?我又有的选择吗?他呢?他有的选择吗?我不知道,他已经再不能开口了。最终,我也屈服了,我没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勇气,我只是想活下去。”
“后来,我渐渐沉迷于那种让我高高位于云端的感觉,连家里那佝偻着的白发身影在我心里竟然也变得有些模糊,我恐惧,惊慌,但是我发现我阻止不了,他们就是那么渐渐地消失了,终究他们的死讯也没能让我有一丝丝波澜。”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我变了。我变成了我自己也不认识的人,我开始学会了伪装,学会了利用,我利用你,我总是一点点给你希望,给你想要得到的东西,然后又一次次让你失望,每一次从你失望的眼神中,我好像得到了一些变态的快感?那是不同于肉欲之欢的快感。”
“慢慢地,我发现我在那条曾经我怎么也想不到的路上,已经走了这么久。”
“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毁了我的不是你们,是我,是我自己。我亲手把曾经的单纯,善良,一片片撕碎,扬在了不知道多久前的时间洪流里。”
“欲壑终究难填,那滔天的欲望,永无止境的欲望,它吞噬了我,而却是我放任的它。”
“道灵,你……恨我吗?”
苍道灵感觉到怀中的身躯渐渐变得有些冰冷,他紧紧握住脸上的纤手。
“我怎么会恨你,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答应我,不要死,好不好?我只要活着,只要你活着。我曾经对自己许诺,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脱离无忧宫,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不修长生,不要修炼,我只要和你每天看那艳艳大日和浩瀚星空。我还没做到,你不要死。”
“对不起,我真的撑不住了。”
“沈郎,我来晚了。”这是苍道灵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苍道灵双手紧紧抱着死去的傅琴,仰头狂笑。脸上带着鲜血,头发散乱这飘扬在腥风中,显得有些狰狞。
“你,还有你们,你们会下地狱的!”苍道灵看着眼前仿若地狱般的惨状。
“我们从地狱来!”夏侯看着双眼渗出血珠的苍玄宗掌门。
这一天,苍玄宗掌教自绝苍玄峰。浮屠军,阿修罗部的赤焰燃烧了整个苍玄宗。
这一夜,浴血的年轻参将坐在苍玄峰广场的石阶上,以左手支着额头,右手拄着耀日天岚,静坐了一夜。
“九幽,不许死。我会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