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佳将脑袋靠在白纭胸口,他的心脏还在跳,只是比常人跳的还要缓慢。这样的声音非常安静,与外头那些嘈杂的刀剑相击声相比,实在是低到不值一提。
陆佳背后的那对翅膀已经有些破损和漏洞了,有零星的剑尖从翅膀破损的缝隙中漏了下来,白纭显然是注意到了,他皱了眉头,冲她摇了摇头:“快走吧。”
陆佳也摇头。
她一直不想把自己软弱的地方给别人看,但如今想来这份倔强反倒成了她最后悔的事情,所以她抬起的那张脸,是一张被眼泪和鲜血淋得湿透的一张脸,那张脸惨白,看起来依然是懦弱的,但却又有一股子决绝从她眼睛里透出来。
她淡淡笑了一下,然后张开翅膀。翅膀中央于是有了巨大的空隙。之前那些凌厉的箭锋于是毫无阻拦将他们包围环绕,陆佳咬紧嘴唇一言不发,只是将白纭揽的更紧。
于是有箭尖刺入她的背脊。
好痛。
她强忍着没有吭气,但手指却抓紧了他的肩。
白纭眼神巨震,他猛地抬起了头,皮肤隐线龙纹,他突然冲着云天喊了一声:“停!”
天空之上的缠绕他们的箭尖果然应声停下了。那些之前还在冲着他们射箭的战士们都停止了动作,眼神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死气沉沉。
他气急败坏冲陆佳喊:“你疯了吗?”
陆佳却一声不吭去抱他。
真的很疼。箭锋入肉,怎么能不疼?仅仅一下她都想把自己牙关咬碎,实在是太疼了。
但是——这样的箭锋,他承担了多少下?
她恍惚中想起之前在书上看的一句话:落在一个人一生当中的雪,我们没办法全部都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中,孤独的过冬,我们帮不了谁。
就算他们离的再近,就算看过彼此的秘密盛宴,了解对方的每一个重要的的决定的命定瞬间,但是人和人之间也很难互相去了解,因为拥有不同的心,更是很难对对方的痛苦和困境去体会的深刻。
但陆佳终于在那一瞬间,通过他终于从缝隙中透露出来的情绪了解了一点点他的痛苦、他的漆黑的决定。
白纭并不是为了更大的理由而想牺牲自己,他与其是为了两族休战,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只是因为他太绝望了。
太绝望了。
陆佳低着头,忍着痛意,只说:“阿纭。这一回,我想陪着你。”
她伸出手,穿过他散乱的头发,摸摸他的脸颊:“这一回,我一步都不会退了,你想要这些箭尖熬干你的血脉,那就先让这些剑尖穿透我,这一回,我和你一起,以后变成风,变成云,变成雨...”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陆佳自己也不知道,但她知道,若是人生来即是孤岛,那么白纭如今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也是唯一的联系。
她已经错过一回了,这一回,她不能再错过,她已经胆怯过一回了,上次,她等了一个人五年。但是她已经等不了下一个五年了。
倒不如同去。
白纭别过脸:“我说过了,你若是想我了,可以再画一个我,其他的所有事情我都交代好了,我把龙骨留给你,你可以将那个男人画出来,让他陪你到老。”
他说的很多,但一句话都没有提及他自己。
他一直是这样,一百句话里大概只有一句话触及到他自己的心,而这一句话也通常是在争吵和愤怒中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总是被轻易忽视。
但陆佳这一次不会被骗了,也不会动摇了。
她踮起脚,拿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和他目光对视,这一次,她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犹豫,
“阿纭——我知道你一路走来太过艰难,我知道...太难了,但是这一次,那个漆黑的未来,我和你同去,这一次,阿纭,我要你选我们的未来。”
“一起生,或者一起死。”
“若是你选第一条,咱们一起收拾这个烂摊子,天涯海角,咱们也把那颗珠子找到给踩死了——若是你选第二条,咱们现在就一同去,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咱们死了,还会去往下一个世界,又重新开始自己的一生,我们如今死的这么近,在下一个世界,我们大概率还是会再次相逢。”
她脸是湿的,但眼睛含笑:“我答应你,下一次,我不会骗你,不会伤你的心。”
“你看,这两条路都很好是不是?所以阿纭,别怕了,也别伤心了。”
白纭沉默良久,他的双手被高高吊起,没有手拿出来,只能拿脑袋蹭她。
他不了解什么是眼泪,但他早就知道了,有些人不是鲛人没有生活在水里,但整个人却是水做的,只要碰一下就会哭,比如说陆佳,明明在安慰他别怕,但手抖的那个人,眼泪流的一塌糊涂的那个人,是她才对。
碰一下就会哭,碰一下就会触动心脏,碰一下就会留恋尘世,又对这个世界生出一些不该有的贪恋来。
要是没有遇见就好了。
他默默想。
要是不见她就好了。
若是他没有做这些多余的事,若是他没有对着画卷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按他们两人的距离,按陆佳的迟钝,等到她发现了,大概都是好多年之后了——那时,再是震惊的消息也都在时光的磨砺下成了散碎的灰。
时间是个什么东西,他最知道。时间让一切都变得可以失去。
可是——他还是写了,还是做了。
他是故意的。
或者说——离别之后,以他们的关系本来再无可能,他也知道那男人其实藏于画中,后来,他送出龙骨,做出这样的选择,再传递出这样的消息,甚至佩上玉珏——其实是在赌。
人和人的关系,不破不立。
人生也是。
他赌对了。
他于是轻笑一声:“来生太远了,我杀了这么多人,焉知来生是猪还是狗还是会直接下火狱?若是想陪我,只看今生吧。”
缚着他的绳索应声而断,陆佳紧紧抱着他,她因为警惕,下意识因为这股子震动扬起翅膀,他们瞬间就借着这巨大翅膀在血雾中扬起的风缓缓滑落在地上。
大概是掉下来的时候蹭到了哪里的伤口,白纭眉头微皱,陆佳心疼的凑过去查看:“碰到哪里了?疼吗?”
白纭却伸出手,碰了一下陆佳肩后的剑羽,一整根剑瞬间碎为粉末。他唇色却更白,额头渗出汗水。但他没有说话,只将用指尖轻轻抚摸了一下陆佳的伤口,他的指尖带上了轻柔的水,触到哪里,哪里就愈合了。
陆佳拍他的手:“你伤成什么样子了!这点儿法力留着自己保命吧!”
“这里是安全的。这边都是我的人。别怕,我不会死的。”白纭淡淡将状况一句话带过,又问她:“还疼不疼?”
白纭本性属水,但他嘴唇都干的不成样子了,全身都是干裂和破口,但他却把自己身体里面的那一点点水逼出来给陆佳疗伤!
陆佳猛地想到什么,瞪他一眼,白纭也不说话,跟个闷葫芦似得,只紧抿着嘴唇,看起来多少有些委屈的样子。
陆佳握他的手,他的手已经干的不成样子了,居然有片片鳞片翻起,鳞片里面都是一块又一块血红的洞。他眼睛也通红,看着整个人都疲倦的不行,却还是强撑着抬起头看陆佳。
此时,就算陆佳已经从炙热的情绪里冷静了下来,多少明白了什么,也一句怪他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只是安静的把他整个人搂在怀里,将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腿上,很轻的劝他:“好了。现在休息一会儿,我在这里等你。”
她没有说眼前的事情,反倒说着很往后的事情:“等你好了,咱们去看看九州的尽头到底有什么,咱们去看看溯江的源头在哪,咱们去看看你的故乡...”
白纭大概实在是困了,只定定瞧了她一会儿,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