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慢慢暗淡了下来,大概这里的所有一切都是白纭的法力铸成,也因此当他睡去的时候,那些虚假的天空,诡异的雕梁都慢慢在黑暗中隐去。
在所有的一切隐去的时候,陆佳的心好像也终于安静下来,终于落到实处,她没有什么事情去做,只在边上夜明珠发出的光亮下静静数他卷翘的睫毛。
他睫毛极长,在光下连暗影也纤细,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怎么都好。
怎么都好。
陆佳垂下头,亲了亲他的侧脸,白纭睡的不好,睁了眼睛看了看,发现是陆佳,还没说话,先笑了,他扯扯陆佳散在他胸口的头发:“太久没休息,骤然松散下来,却又睡不着了。”
陆佳拍他的肩膀,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聊天:“阿纭,你和黑龙到底是...?”
故事在别人眼里面终究不过是一段故事,但在当事人眼里却是一段人生。
陆佳心中明晰。她想着倒还不如把一切说的清楚明白,她抚慰的又亲他额头,却又怕他多想,只说:“我看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有的没的,到底却还是不够懂你。”
白纭又笑。他的笑容似乎怎么都不够,陆佳从来没有哪一天看他笑的这么多,直笑的像一团又软又柔的棉花糖,让陆佳想把这样的笑容风干在心口。
“也没什么。”他说:“当时...我看出了黑龙的问题,只是事情尘埃落定,我无法阻止。后来,我去找他,也未曾防备,结果中了套。”
他将这些事情倒是轻飘飘的一笔带过,甚至比陆佳在秘密盛宴里看到的还要笼统。
可是陆佳看到过,卧龙渊里被切成好几段的白龙,他的鲜血把河沟都染红,陆佳不发一语,只是握握他的手。
“后来呢?”
“后来啊,入了画中界——不过当时一切都浑浑噩噩的,出来后,看到你手里的画,才知道大概和那男人有关。大概我的复活也是他的安排。”
“所以你那样决绝要我去北海?”
“那倒也不是,别人的安排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要和你一起,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
白纭又笑,却转移了话题:“再后来你都知道了,这一路...。”
这一路好长。让两颗陌生的心脏长到了一起。这一路太沉重,他们又都是心死过一次,不得不重新开始的人。
他们的心都不再是那个崭新的珍贵明亮的玻璃瓶,碎过一次的心脏需要去修补弥合,真的比洗净一捧脏掉的水还要艰难。
但是没有一种珍贵的感情不是从痛里来的。
所以,这一次,陆佳默默想,放大家一码吧,哪怕让她自己能够松一口气。
但是,如果真的能放自己一码,放白纭一码,她就不是陆佳了。
“再后来呢?后来,你我离别之后,你怎么找回自己的身体,又重新化龙的?“
“我让小泽带我去了卧龙渊,在雪山上找到了我前四块血肉,最后一块稍稍有点难,被埋在了地底火脉里,不过我还是拿到了。”
陆佳其实再往后问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了,但她还是继续问他:“那么,再后来呢?”
“我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去见黑龙,我还真想问问他,到底为什么。但是却连接近他都不行。于是干脆回了这里。”他双手一展,雕梁画栋重现云天,有一个牌匾在两人面前缓缓浮动:黑龙府。
原来,这处府邸是他们之前的住所,难怪陆佳如此熟悉。
“那封信,是你什么时候给小泽的?”
白纭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他侧过身子,将手从陆佳手里抽开。
“上月。”他平静的说。
“阿纭,你并不是会轻易结束自己生命的人。”陆佳索性直接问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是,你一路走来多么艰难,但你从来没有一刻放弃。”
他是从哪里来的人,大概是从火山的余烬里绽放出来的,艰难困苦从来不会让他放弃,只会让他走的更远。
他长相柔和的像一团水,但心智坚硬的像石头,他一旦确定目标就不会有片刻犹疑放弃。更别说在未走到尽头的时间里突然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
“所以呢?你想要我说什么?”白纭强撑着站了起来,他一卷袖袍,箭影重现,全部将他对准。“你想要我说,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的计谋,不过是我又做出的一幕无趣的大戏?”
陆佳很温柔,很伤心的看他,她摇了摇头,又去抱他。
“阿纭,我问你,却不是要怪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你不需要通过伤害自己来换我回来,你不需要通过伤害自己来换你觉得的同情和怜惜,我对你的感情从不是你的伤口换来的,我对你的感情也从来不是同情,怜惜。”
白纭这一生都没有得到过爱。他总是不断付出,但他所有的付出换回来的只有伤害。好像在他心里,所得到的所有一定要用什么去换的,食物要用钱去换,同情和联系要用伤口去换,陪伴要用生命去换。他好像从来不相信有什么东西是他天生就值得拥有的,或者说有什么东西是不需要任何东西去换就能拿到的,而有人是愿意站在他身旁永远不离开的。
而那个人真的不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那个人不需要他捧上钱财权利或者献上生命,那个人不需要他的骨头,他的鳞甲,他的鲜血,那个人只想握住他的手,陪伴他走这一路而已。
这样的人他从没有遇到过,所以他一直以为,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
陆佳只是很轻的说:“我像你爱我一样爱着你,无论你外表是黑是白,无论你手上到底有没有染血,无论你弱小还是强大。”
“你从小就是一个很好的小孩子,后来终于好不容易长成了一个很好的大人,经历过这么多事情,艰难没有让你低头,痛苦没有让你放弃。你温柔善良,强大正义。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我既如此懂你,我也见过所有的你,我们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我为何要从别人的嘴巴里了解你,我为什么要因误会而放弃你?或者说,我既如此懂你,我为何会不信任你?我为何会误会你?”
如果真的看过了对方,了解了对方的艰难环境下每一个选择的由来——若是真的设身处地看过,了解过,她还怎么狠得下心?她又默默咒骂自己——她当初到底想的是什么,到底被什么猪油蒙了心,要去不信他,伤他,骗他?
秘密盛宴啊秘密盛宴,陆佳心里想,联系这种东西,一旦开始,无法终止。
这也让陆佳这一生,再也无法对白纭狠得下心。
“阿纭。”她又说:“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担心你。你的身体...”
“我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白纭脸色看起来更是困惑。他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脸,又是一手的碎珠子。
“你告诉过我,伤心才会流泪,寒冷才会流泪,可是如今,我并不伤心,也并不寒冷。”
陆佳从他的手里接过几颗珠子,自己脸上的水渍也落入珠子里,倒像一个和谐的圆了。她默默想,又摇头:“不仅仅是伤心才会有珠子的,开心的时候也有。阿纭,这回,你真的变成人了。”
他们在眼泪里拥抱,眼泪是湿的,唇珠是湿的,话语也是湿的,月光像锋利的刀,但月色透过重重水面落入他们的身上的时候,又显得又柔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