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纭。可是...”她还是想说话。
但白纭话语间不再锋利如刀,反倒软和了声气,他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话语间吐出的像一团软和的云:“我的一生...可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他低低的在她耳畔笑:“我这一生,可曾有过让我选择的机会?母亲从一开始生出我,我没得选,也误了她一生。后来...到了北海,我也没得选,为了入这白龙宫,只能卷入权势争端,被亲人朋友背弃。再后来啊...又回这人世,我依然没得选。”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能否成全我,让我为自己活这一回?你说我是为家国大义,可是我却觉得,我这一生,只有这一次,才是我自己选的。”
“所有羁绊也不过是负累,能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已知足。”
他用那双琥珀色的,清淡柔和的瞳孔定定的盯着陆佳一会儿,又笑了,好像是真的在开心一样,他又重复了一句:“我已知足。”
陆佳心头巨震。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像说出任何话都给这云雾一样的人身体上再加一把刀。
他说,这是他选的。
他说,所有的羁绊不过是负累。
他说,不是为家国大义,他这一回,只是为他自己。
那么,陆佳她此时——说出的话,那些只是为她自己想留住眼前人的私欲而说出的话,是否同样也是负累,同样也不过是压在他肩头的又一块石头?
可是——她若是此时不说出口,她这一生,又可是会有再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最后一次,她还要再这么胆怯吗?像上一次那样,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看着珍贵之人慢慢走远?
白纭的血是冷的,但陆佳身上却滚烫,她抖着手,从身后揽了他刀锋一样的肩脊。
说她自私也好,说她无耻也好,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一点儿保护欲和责任,说到底,她所喜欢和珍惜的,只有身边的人。对她而言,珍贵的人才是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若是这个人不在了,那么,这个世界对她来说也就失去的意义。
可是,她居然现在才发现。
但是,还好也不算晚。
“阿纭....我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你对我是什么...你对我多么重要。”
陆佳恶狠狠的擦拭了自己的眼泪,只是眼泪这个东西好像无论如何都会再找上她。六年之前,她以为她自己早已经流干眼泪了,可是遇见他之后,她好像又重新遇见了自己的眼泪,也遇到了自己软弱无力却砰砰跳动的心脏。
遇见他,就是重新遇见自己的眼泪。
从相遇一开始,从屠府,从鬼市,从白莲教,从画中界,从神笔族,这一路太过伤心,她一路上都没有停止过流泪,可是到最后,她却发现自己的心脏也因为这份眼泪重新开始跳动了。
人和人就是在眼泪中建立联系的。而联系一旦建立,就无法轻易再失去。
“因为我最珍贵的东西总是被一次又一次夺走,所以我总会装作我最珍贵的东西不存在。我以为从没有拥有过最珍贵的东西,就不会害怕失去它。我以为我装作我珍贵的东西未出现就可以骗过神,骗过你,骗过我自己。”
“因为你太重要了,我又太怕失去,所以我太怕太怕向你再走近,每当我走近你一刻,我都在不停的告诉我自己:不要走近,你承担不起这次失去。”
陆佳一直活的太过恐惧。来到这个世界,失去自己所有的宝贵的东西,她就如同惊弓之鸟,可以被任何事情吓到,也因此不愿再亲近任何人,因为失去了太多东西,她就不愿向任何人靠近了,她以为,不靠近、不联系、不珍惜、不喜欢,珍贵的东西就不会存在了。
可是不是。
她抬起头,又说:“对不起阿纭,你明明对我这么重要,你明明对我这么珍贵,你明明是谁也不能取代的,你明明是这么好的,我却一次也没有告诉你。”
“我假装无所畏惧,装作从不在乎,却忽略了患得患失的你。而我现在在才会知道,原来再是软弱,再爱逃避的人也拥有一颗完整的心,就算她再是假装没拥有过最珍贵的东西,她还是骗不过自己的心,她还是还是会因为喜欢的人受苦而感到痛心,她还是会因为失去珍贵之人而感到痛苦。”
“阿纭...对不起,我都不知道你原来已经这么伤心了。是我太自私,是我太胆怯,是我明明心动了,却什么都没有说,是我一次又一次做出了错误的决定,是我....”
有什么东西砸到了陆佳的肩膀上,陆佳没有低头细看,只是将那个人揽的更紧。
但拥抱也不会让眼泪停下来的。
圆润的珠子没有间隙的,乒乒乓乓坠落,有些滚到了她的羽翼之上,再从羽翼的缝隙里一点点滑落。
微笑终于从白纭的脸上消失了,某些裂缝终于从他看似完美无缺的外表下透露了出来,他的声音却轻的要命,纵使陆佳拼命靠近,也只能听见一点点隐约的轮廓:“原来...本源是...”
陆佳将耳朵靠在他的唇畔,才听得见他接下来的话:“原来本源是恐惧啊。”
大概是明白了陆佳听不清,白纭偏了偏头,真将自己的唇角抵在她的耳廓上。但他却好像有点哑巴了,试探着说了好几次,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陆佳用手拂开了他脸侧乱发,手臂圈住了他脖子,一声不吭默默等。
他又试探着开口,这一次,他说的还是轻,话语如同一片羽毛,但说出口的字句却重若千钧让人心惊。
“有时候我真的在想,我的一生好像一直在不停下坠。我不知道这样的下坠什么时候是尽头,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每一步都走的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的摇摇欲坠...我甚至会想,到底是什么撑着我走下来的呢?”
“真的走到这一刻,我好像明白了,撑着我走下来的,是恐惧。原来不是仇恨、原来不是不甘、原来和任何人都无关,我放不下的是我自己的恐惧。是对未来的不安感让我在这样绝望的生活里走下来的。”
“想明白这一点,我却觉得轻松多了。我的一生都在努力,努力和看不见的巨兽战斗,努力抵抗这种下坠感。但是——原来这只兽,只是我自己啊。”
“所以——我在想,如果杀了我自己,会好吗?这一路走来,我已经累了。佳佳,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是,我的一生太长,恐惧太多,我已经倦了。所以...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