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六岁时,看隔壁长她五岁的阿文在夹着白纸的木板上用根一端镶满毛的棍子涂涂画画,纸上留下了斑斓的色块,纵横交错,煞是好看。她觉着新奇便迈着小腿跑去问东问西。
“阿文哥哥,你手里的是什么啊?”
“阿文哥哥,这个是什么?好吃的吗?”
“阿文哥哥…”
阿文也不恼她,温和地笑笑,将她抱起放在小凳上,然后边画边跟她解释,这叫画笔,是画画用的,这是颜料,掺点水就用画笔蘸点,喏就这样。她糯糯地“嗯哦”着,非懂似懂地晃着脑袋,只觉得那白纸上的图案真是好看,在黑瓦白墙灰布衫的映衬下,更好看。远处苇塘惊起一滩鸥鹭,碧天白水,也不及它好看半分。
从那天起,她便一发不可收地爱上了画画。
她也想画画,但她既没有笔也没有纸。她只能看着阿文哥哥画可是心里痒痒啊,于是就向他讨要了纸和少许颜料。阿文哥哥很爽快地给了,谁也没想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傍晚时分,她去喊隔屋的祖母吃饭,看见对门的阿文父亲一手叉腰斥责他:“你与她非亲非故,她要你就给啊?她一个小孩子,只会糟蹋那些,你是不知道那些东西多贵哟!”另一只手作指示状,食指快戳到阿文的眼角去了。阿文哥哥脖子一梗:“那花的是我自己的压岁钱,再者是我乐意给她用的。邻里之间,这算……”“你的钱?”伯父的声音更大了,打断他,“没有我们送出去的钱,别人哪里会给你哟!说到底,还不都是自家的!”阿文哥哥的头垂了下来,看不清神色。她心慌地连忙走开。
阿文哥哥不再来院子里画画了。她年纪小却并非无知,便再也没有主动找过阿文。
可她依旧想要画画,没有画画的材料,她也不会向父母亲讨要,她知道的,大把的钱都攥在祖母手里。祖母是个很严厉的女人。她不敢开口。
她干完活又没有别的事做,只能扯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晃,茸茸的絮毛搔得她痒痒的,像极了母亲的爱抚。她微醉地眯上眼,近里的桃红支不住红艳的酡颜而醉倚在风姨的臂弯里,柳丝趁着风力,俯了腰肢,成团的柳絮,好像春神足底坠下来的朵朵轻云,结了队儿,模仿着二月间漫天舞出轻清的春雪,飞入了黑黑瓦楞下,白白墙角边。
她瞳孔骤缩,盯紧了墙底里散着的炭,随即喜笑颜开,跑过去拾起块炭。炭虽然没有颜料的多彩,对于连笔都没有的她来讲,算是很好的了。
用黑色的炭,那么白灰墙便是最好的纸了。
她在墙上画。
起先,她小心翼翼,注意着不被祖母看见,但随着画得愈来愈多,白墙上的墨印愈来愈明显。
终于有一天,视力不大好的祖母发现了。
她二话不说就从里屋墙上取了根藤条下来,让她伸出手来。她瑟瑟缩缩地垂着头,双手藏在后面,攥得紧紧的。祖母“嗯”了一声,尾音上扬,拉长了声音。她抬起头,目光冷不丁地撞进了祖母严怒的眼睛里,如受伤的小鹿般快速低下头,眼一闭,将手伸了出来。祖母真的一点情面也不留,打得挺狠,愣是把炭黑的手心打得通红。她眼睛开始发酸,有东西要淌下来了,但她将嘴唇咬得发白也硬是将泪掩了起来。藤条鞭打的声音清脆,引来了父母,还有巷子尽头的狗吠,却没有邻人出来。母亲惊得叫起来,父亲摆手拜托祖母别打了。可祖母哪里会听?等自己打得累了,祖母才气喘吁吁地放下藤条,往地上一扔,拍拍手转身进了屋。在祖母转身刹那,她瞥见了祖母眼中的晶亮,心下一惊,随即又释然,是啊,祖母怎么可能为她流泪?她一定是看错了。
母亲拉着她用凉水冲手,清润的水消退了些火辣辣的疼,母亲心疼地摩挲着她的手心,取来些不知名的药膏抹在手心里,涂匀开来。母亲问,你疼怎么不哭呢?她没有回答。因为隔屋响起了争吵声。想必是父亲去讨要说法了罢。祖母身子骨硬朗,讲话声音也大:“我打她?你去看看她做了甚啊?竟然敢在老屋的白墙上涂炭!这是在给咱们祖上抹黑啊你知不知道!哼,还不是你那北方丫头生了这么个好囡囡--”祖母的声音颤着拉长,父亲没再言语,隔屋逐渐安静下来。她低低地讲了句,哭能不挨打吗?然后她看见母亲的眼圈红了,不知是因为自己的话,还是隔屋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