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缘、一世劫在念奴的口中皆如往事前尘一般,随着念奴面前的这盏女儿茶早已默默地冷却了下来。
梧音起身将念奴面前的茶盏拿起,将残水倒在了旁边的一株荫藜花下,然后轻轻道:“想来念奴姑娘已经饮尽世间之茶,早就厌弃了它的苦涩之味,不若饮我这一杯薰苧露吧,看看是否清香沁人。”说着便伸出食指,朝着那株荫藜花反手一指,那花叶便瞬间全部轻轻晃动,然后摇出一滴滴散发着清洌之香的清露,直飞落到梧音单手捧着的茶盏之中。之后,梧音便将这银兔毫盏再次递到了念奴面前。
却见念奴依旧不为所动,看着梧音道:“念奴自知此生罪孽深重,无可救赎。只是若能得偿所愿,念奴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在所不辞。”
梧音却道:“长生何难,只是你罔顾天道执意以卑劣手段徇私报复,终究难容。不过,细细算来,倒有一番因果在其中。时至今日,念奴姑娘需要以你的灵来作为交换,这世间万众皆因灵而生爱恨,无灵则无知,世间之人,心神起则灵生,心神碎则灵灭,唯独念奴姑娘因前世得过岑寂岸边半缕香,而成今生心神既碎,圣灵永生。我今日便借你这无心之灵一用,去方壶山为我荫蔽万木永春。如此,你我的目的便都达到了。”
念奴连想都未想,便道:“好,我愿意。请梧音姑娘指示接下来我该如何去做。”
梧音却笑道:“姑娘不需要再斟酌一番吗?今生既然已得无心之灵,再世便可纵横驰骋、成就功业。且姑娘如诚恳与我交易,则需肉体凡胎前去方壶山洒扫山阶庭院,不使其遗落一片枯叶,其间辛苦,不言自明。”
念奴依旧无悲无喜的样子,起身向梧音下拜道:“念奴心意已定,望姑娘成全。只是,可否令江灏之魂前去转生,莫受那蚀骨至寒之苦。”
梧音浅浅笑道:“那便好,如此决绝方是我方壶山的去留之道。虽然你我交易之后,你再与凡世无缘,不过那人世间的缘和债,却还是需要你亲自去了解的。想那云子衿一心救你不惜一死,只是他命不该绝,且这世上也终须一句公道,你便还去岳大人府衙自首伏罪,只不过无需真身前去,只需魂附一件旧衣即可。至于那江灏,你无需过问,他自有他的一番造化。”
念奴闻言拜谢道:“念奴多谢梧音姑娘。”然后便在梧音的相请之下起了身,又饮下了那盏薰苧露,细细品来,果然是说不尽的奇妙滋味。
之后,梧音道:“今日夜色已深,念奴姑娘先请歇息,明日还有要事要办呢。”言罢,便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新荷映日》,请念奴进去,念奴心下诧异,但还是顺着梧音手指的方向上前几步,不想却真的走进了画里,进去之后便看见了一处荷塘之中的水上宅院,四处郁郁葱葱,奇草异香弥漫成水面之上的一层氤氲雾气,念奴顿时感到沁人心脾的舒畅,而后便进去一间卧房睡下了。
次日,念奴是被那明媚的阳光叫醒的,她因想着昨夜梧音交待之事,便赶紧地起来了,想要去找梧音,请她帮忙。
这一迈开步子,念奴便觉得脚步异常地轻快,似乎是哪里不对,便下意识地回首一望,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依然躺在那床榻之上。不过念奴既知梧音本非凡类,心中自是无丝毫畏惧之心,只顺着昨日进来之路出去了。
一走出来,便看见梧音正坐在昨夜她们说话的那张桌子前,念奴上前几步道:“梧音姑娘,多谢收留。如今我虽是魂已离体,却不知如何才能归附旧衣,还请赐教。”
梧音轻轻一笑,道:“看念奴姑娘精神不错,想来定是我这别院的花草之气助了姑娘的好眠。至于这魂归旧衣,我来帮你便是。”接着梧音便以灵力打开了那幅画,将念奴身上的旧衣换做了一朵荷花幻化的衣裙,然后将旧衣取了出来,接着便见梧音张开手心,将念奴的魂灵收在手心,然后又渐渐以这魂灵撑起了那袭旧衣,音容笑貌恰似念奴,别无二致。
念奴走了两步感觉到除了脚步轻快之外,一举一动竟与之前并无区别,于是便告别了梧音,下了楼。
出了窈如胭脂铺之后,念奴抬头看看太阳,大约已是将近辰时了吧,念奴便又加快了些脚步。
待念奴走出花间袖之后,月棠上来为梧音送今天的茶水之时,道:“真是没想到,这无心之灵竟是出自一个青楼女子,不是说它纯净无比吗?”
梧音却眼神深深地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繁华,然后道:“俗世之中,是非纷繁,功过难辨,正所谓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且是非功过之分,也不过是各有看法而已。”而后,梧音微微笑一笑,接着道:“人心所向,皆是虚妄,不过如是。”
月棠摇摇头一脸迷茫道:“梧音,你说的这些太过复杂了,我实在是听不懂了。”然后又冲着梧音笑笑。
梧音却道:“这些对于无形无心的你来说,一时之间,确实是有些难以理解,不过也不要紧,时日长了,必会渐渐领悟的。”
却说念奴步行至岳大人的府衙之时,正是街巷之中人影重叠、接踵摩肩的热闹之时,这时已有人认出了念奴,惊呼道:“这不是花间袖的念奴姑娘吗!”然后岳大人的府衙之外便迅速得围观了几圈的人,念奴却似没有看到一般,径自敲起了鸣冤鼓。
在一片威武肃静之中,念奴被传到了公堂之上,念奴先是认真地看了一眼那岳大人,只见他虽然头发和胡须都已经白了,却依然骨骼硬朗、精神矍铄,两只眼睛时刻散发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光芒。念奴笑了一笑,然后缓缓跪了下去。
只听见堂上岳大人依旧洪亮的声音问道:“堂下何人,因何鸣冤?”念奴徐徐道:“民女念奴,今日特来认罪伏法。”
“你所认何罪,仔细道来!”
然后念奴便一五一十、条理清楚地将二月十五花朝节那日发生之事,全部道出,又重点将云子衿欲劝阻她不成,又去瑾瑜台试图阻止,而被芙影以一杯清凝茶保全了性命之事和盘托出。
只见岳大人捋着胡须点一点头,然后道:“那你为何要行这害人之举?”念奴道:“因为我要报我全家惨死之仇,我就是顾州顾家的女儿顾卿焉,因为我顾家和世交也是夫家的江家因杨继普之流的贪婪而惨遭毒害,故而我才将他们一一诛灭。”
岳大人接着问:“那芙影是何人,为何之前回来本府俯首认罪?”念奴便道:“念奴是我的丫头映莲,随我一起长大,她因不忍我站出来认罪,而抢先一步来了大人府衙。”
“如此,一切就都通了。落卿焉,你可是你所犯的是什么罪吗!”
虽然方才念奴也自称是落卿焉,但猛然间听见别人如此称呼自己,心还是颤动了一下,如此避忌多年的名字忽然被人于大庭广众之下直呼,念奴的心开始疼痛,然后落下泪来,道:“民女抱着必死之志来到京城,如今心愿达成,并不敢心存侥幸,以他人之命来为自己赎罪。无论是何种死法,哪怕是凌迟,也必不敢有半句怨言。”
只见岳大人思忖片刻,然后道:“你虽然事出有因,又有胆有谋,但终究不该藐视朝廷法度,而行此恶举。但因此案牵涉甚广,之前皇上也特别关注宋大人的审判。故而,你的案子也须看皇上的意思的。来人,先压入大牢,听候发落。”这时师爷已经将记录好的供词递了过来,念奴看都未看,便一笔一字地签上了名字:落卿焉。
这一世,终究是没能为顾家留一个清白的名声。念奴的心再次疼痛起来。
却说闻知念奴已经向岳大人自首认罪的消息,宋书怀心下不禁急了,便来到了大牢之中来看望她,欲要想办法保她一命。
只听宋书怀道:“念奴姑娘,其实何必如此,至于云公子,定会有办法救出来的,岳大人如此耿直之人,又岂会苟同那杨继普之流的营生呢,虽然他不认同我们的做法,但是这个结果却也是他梦寐以求的。关押云公子不过是给那杨郁言和天下人一个说法罢了,云家也一向清正廉明,岳大人怎会定云公子的罪呢?”
却听念奴道:“多谢宋大人费心,还专门来这阴森的大牢一趟。不过不需要了,我太累了,不想在这世上多做逗留了,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宋书怀略一思忖道:“念奴姑娘何必如此灰心,这世上亦有倾心于姑娘,并不惜为你一死之人,如此难得的情缘,实在不该放弃的。”
哪知念奴却倏然落下了泪水道:“麻烦宋大人转告他,是我对他不起,让他再觅佳人吧。”
宋书怀心中亦是无比感伤,道:“念奴姑娘执意如此,我要如何向曲原柳交代呢?她曾多次叮嘱我要照拂你,可是我却……”
念奴反而止住了悲伤,道:“宋大人,日后也请你转告她,就说假如回到六年前,让她转告当年的顾卿焉,六月十五日的那个夜晚,万万不要出门,也请她不要写那封信给她……还有,如果当年的顾卿焉找到宋大人,也请宋大人将她遣送回家吧,那日正是十五,时间也正好来得及。”
宋书怀看着念奴那空洞的无可留恋的眼神,方是知道,她是真的活够了,心中不禁一阵酸楚涌了上来,只见他悄悄地抹了一下眼角,然后道:“既是如此,姑娘珍重。”然后便转身出了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