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会散去之后,皇上便留下了岳大人、余琩澈和宋书怀几个人,令他们于书房议事。他们几个人各怀心思,相互看了一眼之后,便一道来到了皇上的书房。
皇上一一扫过他们几人的面色,之后向岳大人道:“听说昨日那念奴姑娘已经到你的府衙去认罪了,如此重大的案件,岳大人,今日朝会上为何没有提及呢?”
只听岳大人行礼道:“老臣打算与皇上和几位大人商议之后再公之于众,毕竟此案牵涉甚广,且这念奴姑娘胆谋过人,如果只以国法论处,怕是又些可惜。”
皇上略点一点头,然后看相余琩澈和宋书怀,余琩澈本就一直对这位军师心生敬意,后来又听说竟是一位隐在青楼的闺秀姑娘,就更好奇了,如今还未曾见到,怎肯令她死去呢?哪知正要为她分辨还未开口之时,便见宋书怀已经开口道:“念奴姑娘之罪,虽是情有可原,但却是国法难容。且如此大案,现在已是人尽皆知,又正值新法初立,必要一丝不苟地严于执行才好。”
几个人一听到宋书怀此言,都着实吃了一惊,尤其是余琩澈,但见宋书怀此刻沉重的表情,又知他昨日已经见过念奴,便知事出有因,也不好多问。片刻之后,只听皇上道:“念奴之罪,罪当不赦,国法难容,特批于三日后午朝门外,斩首示众。”
左右不过是斩首,倒不如借此立一立新法之威,闻听皇上这一旨意之后,几位大人纷纷拱手称圣明之后,然后便退下去了。
就在宣布念奴死罪的当天,云子衿被无罪释放了,虽然云子衿一出来便得知念奴亦以自己的性命将他换了出来,却是除了悲伤之外别无选择,甚至是连见她一面都不能够。
两日后,消息便似张了翅膀般,传到了江洲曲原柳和顾州杜若微等人的耳中。
这时曲原柳刚刚好将手中的公文整理封存好,准备去京城与宋大人新派的孟大人进行交割,却不想听到了这样的消息,顿时整颗心便如浸入了万丈寒冰一般,令她喘息不得,便赶紧骑了快马欲要日夜兼程地赶往京城。
接到消息之时,杜若微正在教六岁的稚子读《诗经》,正读到《邶风.燕燕》中的“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但见杜若微正耐心地跟儿子解释此诗所蕴含的深切的送别之情,杜若微的妻子竹玉则是在一旁,微微笑着边亲手为杜若微缝制衣衫,边偶尔看向他们父子俩,自是一派怡然自得的景象。
正在此时,谢之言和唐毓莫便急匆匆地赶来了,只见唐毓莫气都没有喘匀便道:“杜兄,不好了,念奴姑娘,不,卿焉要被斩首了!”
这两句话似晴天霹雳一般击中了杜若微的心,他仿佛是没有听懂唐毓莫的话一般呆呆地看了他们两个半晌。不是说她还有几天就要回来了吗,如何出了这么大的变故?
不仅杜若微,竹玉也是这副模样呆了许久,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便焦急地问道:“为何突然传来这样的消息,不是说她要回来了吗?”竹玉的话将杜若微的思绪也拉了回来,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唐毓莫,等待着他的解释。
只见唐毓莫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我们听到的消息也不十分准确,只是听说不仅花间袖二月十五那日的重大命案,还有之前的好多人命案子,她也都供认不讳,似是只求一死。”
杜若微流泪叹息道:“都怪我,没有早一些料到她的这个心思,事到如今,我们只好努力地赶去京城了,一来探测消息虚实,二来如若万一消息属实,我们总要将她带回顾州的……”
竹玉将儿子唤到身边,然后对杜若微他们几人道:“眼下之计,唯有你们快马加鞭地赶去京城了。如此危急之际,我本应一道前去的,只是恐延误了路途,只好于家照顾幼子,你们勿要耽搁了,赶紧去吧!”
听得竹玉之言,杜若微道:“也好,你在家多加保重,我们这就动身了。”然后谢之言和唐毓莫也恭敬地向竹玉道了别,三人转身赶至马棚,每人择了一匹善于远途的良马便出了门,直往京城而去。
却说念奴斩首之日,整整一条街都被围观的人堵得死死的。人群之中,有人在诅咒唾骂,有人在垂泪叹息,艳名天下的妓馆主人,才比文曲的倾国佳丽,背负血仇的可怜孤女,机关算尽的惊世高才,无论是何种身份,都已经令她无有余地的成为了街头巷尾、酒肆饭馆的绝妙谈资,无出其右者。
容兰和半夏因两日前便欲往大牢探望,奈何皇上下令不许任何人前去探望,只得作罢。今日则是早已侯了半日,只待念奴来后,赠她清酒一壶,以慰前途清冷。
当念奴被锁于囚车之中缓缓来至斩首台的时候,所经之处无不唏嘘沸腾。却见念奴于囚车之中并无丝毫表情,这副表情当然又引发了人群之中的又一番讨论。
到达之后,念奴便从容地下了囚车,然后走到指定位置跪下,容兰和半夏赶紧来到念奴身边,无限悲痛道:“妹妹,为何不告而别,为何不跟我商议一下就……既已如此,就请饮下这杯酒吧,幽冥之境就不会觉得寒冷孤寂。”说着便倒了一杯酒递与念奴。
不料念奴却道:“多谢姐姐,不过不必了,醉了这么多年了,今日就让我清醒地看这人世最后一眼吧。”然后容兰、半夏就被刽子手撵了下去。
之后,念奴将头伸出引颈就戮。
就在此时,念奴看到了人群前面的的杨郁言,但见杨郁言站在人群之中,摇摇欲坠的样子,似是较她去花间袖之时更瘦了一些,毫无血色的脸上两只空洞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念奴。
于是,念奴似是用尽了此生的心思,无限深意地朝着杨郁言笑了起来,那笑容由念奴的唇角渐渐地荡漾开来,直深深地攫住了杨郁言的心,将杨郁言笑得越发的绝望。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念奴抬起头向上看了看,应该以至午时三刻了,似我这般作恶多端的不赦之人,理应命断于此刻不得转世为人的吧?念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将头低低地伏在了断头台上。
别了,这人世间;别了,这万丈红尘……
此刻,随着监斩官的一声令下,刽子手便动作麻利地手起刀落。不容一丝叹息的,念奴的人头便飞落到了草地之上,殷红的鲜血直将正青葱茂盛的小草染得更加油亮芬芳。
这日,云子衿终究是没有出现,如此情景,还是不见的好吧。
梧音远远地站在一家茶楼的窗前,淡淡地看着一切结束之后,便悄无声息地将念奴无处依附的魂灵收在了手心,然后付了茶钱,复又回到了窈如胭脂铺。
梧音打开挂于墙壁之上的那幅《新荷映日》,然后将念奴的魂灵又附回了她的身体之上。不过须臾之间,念奴便醒了过来,看了两眼四周的环境,原来又回到了梧音隐于画作之中的别院,便起身走了出来。
念奴见到梧音之后便拜了下去,额头触地虔诚道:“多谢梧音姑娘,自此之后,念奴甘愿为姑娘所驱使,绝无怨言。”
梧音的唇角轻轻流出一抹笑意,然后道:“起来吧,昔日念奴已故,你还是叫做顾卿焉吧。从即日起,你便随我前往方壶山,往后岁月,日夜洒扫山阶宫殿,勿使沾染尘埃枯叶。如此,我们便出发吧。”
是时候该与那尘世沧桑说声再见了,于那凡尘之外,应再无是非荣辱了吧,不曾想到,还能做回顾卿焉,余下的地老天荒的年岁里,便让顾卿焉一层层地扫去那污淖尘灰吧。
然后卿焉道:“是。”
梧音张开双掌以灵力催开了一朵茵藜花,只见那朵花虽是不大,却是不可描摹的绝世风华,瞬间已变幻了许多奇妙颜色,然后慢慢散发出柔和的光,一方世界便渐渐地出现在了这光晕之中,梧音迈着轻灵的步子走了进去,念奴看见,便跟了上去。
卿焉一进来看便看见一脉延绵不绝直入云霄的高山,其间郁郁葱葱,四处散发着氤氲雾气。卿焉刚一打算迈步,却发现脚步十分沉重,几乎是要迈不动的样子,然后梧音转回头微微笑道:“方壶仙山并非凡人境地,肉体凡胎欲往此山,必损半世光阴,你可后悔?”
但见卿焉此刻已是白发苍苍,皱纹满面,颤颤巍巍的身子略有些佝偻,却见她释然一笑,望向远处那飘渺云端的方壶山巅,道:“卿焉无可后悔,年轻也好,年老也罢,都不过是这颗早已无欲的心的依附而已,并无区别,我们走吧。”
梧音并没有启用灵力,而是带着卿焉一步一步地慢慢前行,一路之上也并不多言语,终于,走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后,才来到了方壶山巅。
一路上山经过之处,不时地看见浅溪绕翠石,枯蔓缠新茎,花香徐徐,鸟鸣声声,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的香气带给卿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感受,她瞬间觉得即使这一世垂老永无尽头,能常年于此地洒扫,也是求之难得的造化。
梧音看向卿焉道:“东边的宫室之中,都已无人居住,你可随意择一间自己居住。如此,我便先行离去了。”
念奴闻言便深深地拜了下去,再一抬头,却发现梧音早已了无踪迹了。于是从宫殿一侧的角落里拿了以花枝捆就的苕帚和簸箕,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洒扫工作,饿了便食一些鲜嫩可口的花瓣,渴了便以叶子接一些花叶上的露珠来解渴,虽是劳累些,倒也觉得神清气爽。
却说杜若微他们三人到底脚程快些,先于曲原柳赶到了京城之中,但却依然晚了,没能见上卿焉最后一面。他们一入京城,便被宋书怀的人请进了府中,原来宋书怀见顾州的人并没有赶来,且花间袖这般场所亦不便为念奴收尸,便命人先将念奴的尸首收殓、缝合了,又命人为她换上了她生前最爱的一袭衣裳,以待曲原柳或是顾州交好的朋友来将她送回顾州。
杜若微他们三人一见到念奴的尸身,便纷纷禁不住地落下泪来。此刻的顾卿焉除了更瘦一些之外,竟与生前别无二致,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次日清晨,曲原柳便也赶到了,看见卿焉的那一刻,便再也忍不住而痛哭失声了,直哭得天地变色、花鸟动容,却因她的身份之故,而不敢言及过多,以防祸及宋书怀,只能默默地于心中悼念。
在场之人,闻得曲原柳的哭声,无不掩面而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书怀赶来向曲原柳道:“曲大人,请随我来,念奴姑娘有话要宋某说与姑娘听。”
曲原柳随着宋书怀来到了书房之后,宋书怀便将卿焉临别之言说与了曲原柳,直听得曲原柳泪水默默流淌,心中便再无那般深切的怨恨和不舍,半晌之后,才幽幽道了一句:“她既在这世上再难得欢愉,离开也罢,若是有缘,来世也会相逢的吧,希望彼时她能够祥和平安,如此便好。”
之后,曲原柳因要等那孟大人几日,不得马上返回顾州,便先拜托杜若微将卿焉的尸身送回顾州,将她与父母家人葬于一处。
与新任的江洲太守孟大人交接完毕之后,曲原柳本欲早早赶回顾州去给念奴上个香的,却不料这日忽然闻听花间袖中一位公子和容兰一道为祭奠念奴而举办了诗酒会,据说是京城之中很多仰慕念奴才情的公子们都去了,虽是热闹,却是十分不俗。
曲原柳便也换了一套与当年初遇卿焉时所穿的相差无多的碧色衣裙,去往了花间袖。
没想到在大门口迎接客人的正是半夏,便上去轻轻道了一声:“半夏,我也来祭奠一下念奴姑娘。”
半夏一见是她,瞬间喜极而泣,又忙道:“姑娘,快快请进。”然后便跑着进去叫容兰了。
曲原柳正在瑾瑜台内一一看过卿焉这些年来的诗作和词作,不知不觉便又看得泪眼迷蒙,然后又唱起了那首令她们二人结识的那曲《念奴娇·填词》,只听她仿若当年一般婉转唱道:
寒烟渐敛,扶柳色微皱,遥扑帘绣。残醉独倚惜花锄,露华欲染桃花袖。酒浅意浓,罗衫清瘦,流波半转眸。曲之将尽,新词却负琴瑟愁。
侍儿但恼莺啼,顺眉娇语,鸟鸣惊文曲。锦衾罗帐香梦空,曼推菱窗半虚,暖风乍歇,初桃新李,灼灼催人醒。珠玑顿生,赋尽世情暖冷。
身后云子衿正捧着卿焉当时所作的画作,看着曲原柳的背影不觉心神恍惚,情难自禁地唤了一声:“念奴。”
曲原柳此刻心中正浮现当年与卿焉初识之时相互无猜的情形,却不料忽然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回首一瞥,便见了一个年少公子的痴心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