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进门之后亦昭才看清她的模样,只见她长发有些凌乱,绣鞋和裙角都早已肮脏不堪,这么多年来,亦昭可从来没有看见过念奴有一丝不修边幅的,吓坏了,赶紧道:“姑娘,没事吧,你去哪里了?”
念奴微微摇一摇头道:“无事,我累了,先回房去休息了。”然后便朝房间走去,亦昭见念奴确实疲累不堪的模样,也不忍心再耽搁她的时间,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锁好门之后去向容兰汇报念奴回来的消息。
容兰一听念奴回来了,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是放下来了,想来是念奴已经是处理妥当了吧,凭她的才智,又怎会救不出云公子呢?又听说念奴的衣服和鞋子都脏了,现在芙影没了,翠鸣又不在身边,少不得日后再安排一两个人侍奉她,想到眼下无人照看她,便命半夏先去看看她,然后拿给她一套干净的衣裙和鞋子,半夏点头之后便去了。
半夏来到念奴房中之后见念奴已经和衣睡下了,似是睡得十分沉稳一般,便不忍心再将她叫起来,为她在身上搭了一个薄薄的毯子之后,便到了芙影的房间也歇下了,由于和容兰一起等念奴等到了此时,半夏也早已是困倦难挡了。
却说念奴因走了这大半夜,实在是倦了,又因芙影之死,心中已是万念俱失,莫说是仇恨,便是哀默,也顾不得了,心中既是打定了主意,明日一早便去岳大人的府衙伏罪,故而这夜却是睡得从未有过的安稳。
阴森森一片,只听见萧瑟的风声和哗哗的寒水流动的声音,记得明明是夏日的,为何此刻会感到如此的彻骨寒冷呢?念奴放眼望去,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在风中乱舞的树的枝桠和远处一盏盏惨淡的灯光,念奴心中有些惊慌,便高声唤道:“芙影、翠鸣,你们在哪里,这是哪里?”
唤了半晌,却不见半分回应,念奴正着急得欲要往前行之时,却猛然间看见了芙影就在眼前,只见她双手抱着肩也冷得瑟瑟发抖,念奴细细看过去,却见芙影的额头有一片血迹,便要伸出手为她擦掉,不料芙影却躲了一下,道:“不妨事,姑娘,这里太冷了,我送你出去。”说着就走在了前面,让念奴跟着她往外走。
念奴正要跟着芙影走之时,却听见一个声音在叫她,那声音是如此渺远而又清晰,念奴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远处一池流动着无数灯笼倒影的寒水之中,一个人正举着一只灯笼看向她,见她停下脚步看过去,那人便又开始叫她:“卿焉,你来了?我等了你好久了……”
是江灏!卿焉的泪水瞬间涌出,想要向他狂奔而去,问一问他为何要在这寒水之中,可是却迈不动脚步,如今的她又怎是当年那个与他同骑竹马的顾卿焉?念奴不敢再看向那寒水,只转回身逃命一般地飞奔了起来,直到再也看不见江灏的身影,再也听不见江灏的声音为止。
本来已经远远落在身后的芙影须臾之间便追了上来,道:“姑娘,再往前走就出去了,你看到那株千年古槐了吗,到它的那边,你就出去了。只是,你确定要就此出去吗?”
念奴问芙影:“江灏为何会在这里?”
芙影道:“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竟一直在这等着姑娘,你看这些游动的灯,都是不肯轮回之人,因为世间未了的情太多了,泰山府君便造了这一片痴缠寒极,所有心有不甘的痴情男女都可在这里掌一盏灯,等待自己钟情之人一道轮回人世,再续前缘。如若无悔,一直等在这里,所等之人便会冥冥之中被引向此处,只有情之所钟的两个人才能看见彼此,其他的魂灵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于这黯淡寒极的一盏微亮而已,两人彼此相认方为圆满,便可携手来世,命定姻缘。因此处蚀骨极寒,有些人一来便走了,有的人等了几日便独自离去了,而有的人则等了几年,却依旧无改初衷。江少爷在此处已等了你六年了,我曾苦劝于他,让他离开,可是他却执意不肯……”
念奴听着芙影的话,再也忍不住,便在这浸透魂灵的寒冷之中失声痛哭起来。许久之后,念奴才恍惚道:“芙影我不能见他,你想办法让他走,离开这里。”
芙影却道:“姑娘,江少爷能在这痴缠寒极苦等六年之久,又岂是我能劝动?能等在这里的本就是心志极坚之人,更何况江少爷待你之心,你又岂会不明白?”
念奴的脚步似乎是无比沉重,只见她步履艰难地一步步朝着那株千年古槐走了过去,芙影一直默默地随在她的身边,就似平时一样。
不知走了多久,念奴终于走过了那株古槐,便渐渐地感觉到了身上的寒意一层层褪去。这时,才发现芙影并没有跟过来,便回身道:“芙影,我们回去吧。”
却见芙影的泪水涌了出来,道:“姑娘,我已回不去了,你且好自珍重,我因此生恶行颇多,本应遭受雷霆之刑的,但因泰山府君怜我赤心忠魂,便特别开恩,许我手握一点朱砂转世,去尘世受那书香浸染数十载。姑娘,今生今世,就此别过。”然后便渐渐隐去了身影。
念奴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枕头已经泪湿了大半。芙影的话,言犹在耳挥之不去。是呢,她已经死了。看来这世上终究是有魂灵的,早知如此,又何苦苟活于世这六载光阴,倒不如当初干干净净地前去赴死,还可与江灏情定来生。
可是,江灏,如今,我却是不敢再见你了,如今的念奴,不过是借了卿焉躯壳的妖魔罗煞而已……
江灏,你为何要如此逼我!念奴心中由悲伤渐渐地生出一腔愤怒,而后又逐渐地消失殆尽。江灏……念奴又开始后悔为何当初没有悄悄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是否还是当年模样?
对,江灏的腰带呢,明明是收在一个匣子里的,可是如何找不到了呢,念奴将柜子之中所有的匣子都搬了出来,然后突然想到了,那个匣子当初被以蓝错拿到了迤梦榭,然后被芙影撞到水里了!
然后念奴便疯狂地跑出花间袖,往城门方向跑去,此时的天刚好蒙蒙亮,念奴跑到城门之际,恰逢城门打开,念奴便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直跑散了长发。来到河岸边,正逢一个船家起来打水洗脸,因识得念奴,见她这副模样只身前来,心下不禁惊异万分,遂道:“念奴姑娘,如何今日这么早便来了?”
念奴并没有看船家,道:“可否将我送到那长廊之中?”
因这船家平日里得了花间袖不少好处,便道:“那是自然,只是如何今日不见芙影和翠鸣她们两位呢?”
念奴也没有答话,直接上了一只小船,船家见念奴神色不似平常,便也不敢多加言语,也上了船,撑起了船篙,缓缓驶向水尽头的长廊处。
就在即将到达长廊之时,念奴发现了那一片当年匣子落下的荷花丛,此刻已是繁盛不已。念奴不顾一切地跳到了水中,船家小哥一看便吓得魂儿都飞了,赶紧调转了船头逃命似的,将船儿驶走了。
所幸两个月的滴雨未下已令这水面降低了不少,如今刚刚没过念奴的腰际而已,念奴也顾不得脚下的烂泥和藤蔓纠缠,只不停地用脚在水下趟着,如遇到类似匣子之类的硬物,便弯腰下去捡起来看是不是当年的匣子。
如此找了半日,也丝毫没有发现那匣子的踪迹,念奴便只得上了岸,坐在当年繁华异常的长廊边上,痛哭了起来,直哭得周围新开的荷花都为之淡却了颜色,水边栖息的水鸟都展开翅膀声声哀鸣地于水面低低盘旋。
正在这时,只见水面之上飘来一个道人的身影。直到走近了,念奴才发现这个道人她曾经见过,想起来了,便是那日水官节去花间袖做法事的道人。
那道人见到念奴如此模样,便呵呵地笑了起来,然后道:“念奴姑娘,沧临已经等候多时了。姑娘既是心神已碎,那这一世,便也该了结了。”
听得此言,念奴便想起了那日沧临的话,便突然跪在了沧临面前,道:“求师父助我,如果死去,必要去那痴缠寒极见到江灏,我宁愿不死!”
却见沧临再度呵呵地笑了起来,道:“姑娘所求之事,我无能为力,但是有一个人可以,你且去见她,以你最为珍贵之物予她,或许她便可满足你的心愿。”
念奴苦笑道:“想我一世仓皇狼藉,还有何珍贵之物呢?”
沧临道:“姑娘所言的仓皇狼藉,或许也正是他人眼中的珍贵之物,不必妄自菲薄。你且去珠玑巷中的窈如胭脂铺子去找一位梧音姑娘,她心中自有机关,能渡你此生劫满归岸。”
念奴正要拜谢,却被一阵清风托到了一片荷叶之上,然后这片荷叶便载着念奴乘风御水,直向那岸边而去。且方才衣衫之上浸透的腐根烂泥也在这徐徐清风之中逐渐褪去。
登岸之后,念奴便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进城之后,又不肯停留地向着珠玑巷走去,却还是晚了一步,念奴赶到窈如胭脂铺的时候,只见掌柜月棠正在关门上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