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先孕,还被男人抛弃了,这在农村是天大的丑事,娘家哥哥好歹容她在家里生下了孩子,月子还没出,就匆匆给她介绍了个在滨桥钢铁厂打杂的老鳏夫,急着打发出门。
她原本也是抵死不从的,可那个年代里,一个年轻女人,拖着一个无父的孩子,也没有正式工作,除了找人嫁了,哪有别的活路。
何况,召南也不能一直是黑户,总要有人给她上个户口,以后才能上学、工作。因而金秀芬便横下一条心,闭着眼同那人结了婚。
婚后,那老鳏夫虽不朝打夕骂的,可满心眼里也只想着他那个前屋生的儿子,恨不得这娘儿俩扎起脖子来不吃不喝省下钱来,好给他儿子盖房娶媳妇。家计一应都靠金秀芬在滨桥小学门口摆个早点摊子支撑着。
金秀芬也曾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再找到喻严冬,将自己母女救出这个穷窝子。
起初一两年,她找遍了原先的老领导老熟人,想要打听出一点消息,却一直徒劳无功。
直到召南两岁时,一日京剧团的老领导辗转托人捎来一封信和两千块钱,信是喻严冬亲手所写,上书“我上月已与一位领导结婚,以后再无瓜葛,不必联系。”
自此金秀芬便对喻严冬彻底死了心,带着孩子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
召南原本跟着她养父姓柳,叫做“柳招男”,金秀芬接了这封信后,不知做的什么打算,花了三百块的巨款,托人帮孩子改姓了喻。
户籍处的大叔小时候是念过私塾的,见一个齐齐整整的漂亮小女孩叫做“招男”,实在有些不忍心,提出连名带姓一起改做“喻召南”。用了《诗经》的典,以后也好做个读书人。金秀芬不懂得什么诗经不诗经的,她所有的文化水儿不过是那几本戏词罢了,既然人家文化人说让改,那便改了。
直到上了大学,召南才晓得自己名字的典故,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应当读作四声“shao”南。
或许也正是这名字的缘故,冥冥之中促成了召南和甘之棠的这段姻缘,只是这会子,召南满心里都觉得凄楚异常,一切不过梦幻泡影,自己从来都是个命苦的人罢了。
召南十四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她爸。那年冬天快过年了,金秀芬背着老柳要上街给召南买身像样点的衣服。女孩子十四五岁,身量已经长成,很有些大姑娘的模样了。
可那个稀烂的家里,能遮风避雨,有口吃的饿不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其他的哪敢奢求。
从小到大,召南几乎没有机会穿过一件新衣服,春夏就是学校发的一身艳绿色校服,连个替换也没有,穿脏了就晚上洗洗,第二天不管干不干都得接着穿这一身上学。
秋冬时好点,里面衬着金秀芬的旧秋衣,外面套上十岁那年缝的一件粉红锦纶棉袄。那件棉袄袖口已经磨破了几回,教室炉子里蹦出的火星子在上面烫出了大大小小十来个洞。无论是滨桥钢铁厂家属院里还是召南的学校里,没有比她穿得再破的孩子。
女儿这么大了,眼见的身段慢慢显现出来,可她不仅没有一件像样的外衣御寒,甚至连遮羞的胸罩内衣都没有。冬天还好些,夏天衣裳薄,实在太过尴尬不堪。
那日金秀芬狠了狠心,领着女儿去了县城里的百货大楼,花了几十元买下了一件假羊毛呢大衣,一双里头带毛的橡胶鞋,一身崭新的保暖秋衣秋裤并两件女孩子的内衣。
召南一下子得了这么多新衣裳,高兴的不行。
虽然掏光了家里的余钱,但金秀芬心里也觉得畅快,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便想在街上多逛逛。
母女俩手里头提着好几个印着“滨桥县百货大楼”字样的红色塑料袋子,在路上走着十分展扬。
滨桥县城很小,百货大楼、县政府办公大楼、县汽车站都在一条路上。办公大楼底下,一堆人围着个什么东西看,两人也凑过去看热闹。
“呵”好一辆崭新发亮的小汽车,还不是县领导坐的“红旗”,旁边有见识的议论说,这车是什么德国进口的,真真好大的气派,不知是多大的官儿才能配个这样的车。
正在众人啧啧称奇时,只见政府大楼里一群人走了出来。
一个文雅俊秀的年轻男人被县上的几个大领导簇拥着走向车子。那些平头小老百姓见了这阵仗,个个低下头瑟缩着一哄而散。召南拉着她妈也要走,金秀芬却不知怎么的,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金秀芬?”那男人声线极是清亮浑厚,他走到母女二人眼前,神色惊异,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金秀芬霎时浑身汗毛炸立,头脑晕眩,双腿发软,几乎要昏倒在地,她想回头看,却没有一点力气,她又想逃,可腿脚一步也迈不开,只能杵在那。
召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她妈的样子很吓人,抓着金秀芬的袖子不断摇晃“妈!妈!”
那男人看了一眼召南,眼里的疑色越来越浓,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金秀芬闭上眼睛,口中祈祷般念念有词,似乎希望从这不知是噩梦还是好梦的幻觉中醒来。忽然间,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左肩上,几乎是将她强行拉扯过来。
她垂下头不敢与男人对视,只死死盯住他的胸膛。二十年的岁月里,她曾无数次想过与这男人再见的场景,打他,骂他,恨他,怨他,抑或是亲他,吻他,将他热烈地拥在怀抱之中,可当这人真的再次站在自己眼前时,她却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真是你,我竟然都认不出了。”那男人垂下抚媚的眼角,苦涩地扯动着嘴唇。
“老得让你认不出了?”
“不是,哎!”男人摇摇头想否认,却也知道这话有多么虚假苍白。
“秀芬,我们都老了,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
“我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这个人。”金秀芬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哀怨与愤怒,发出带着颤抖的冷笑。
“妈,他是谁啊?”召南有些听不懂他们两个人的对话。
“不知道!”金秀芬没好气,不想回答召南的问题。
这话说的没道理,召南只能自己抬头仔细端详那男人,顷刻之间,心惊肉跳,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