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男人身量并不十分高大,姿态却相当挺拔骄人。
他穿着件上好质地的骆驼呢风衣,脸上虽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但皮肤却是可见的白嫩细腻。
黑亮浓密的头发比寻常男人的平头略长些,喷了摩丝,尽数背在脑后。须根剃得青青的,耳口鼻无不是浑然天成的精巧模样,尤其是那眉梢眼角处,虽是生了些许细纹,但那番风流韵致却丝毫遮掩不住。
若是个女子,这样的风姿说是艳若桃李也毫不夸张。只是这样一张脸生在一个男子身上,在一堆糙老爷们里便是十分的扎眼了。何况现下这双眼睛里盛着满满地期盼与热望,令人心生疑窦。
仅仅如此也罢了,可便是不相干。的人冷眼看着,也能看出召南与这男子的面相有七八分相似,这男人鼻尖右侧生有一颗显眼的小痣,与召南脸上那颗一般无二,只是女孩子的面容线条更加秀丽些,加之年纪未足,有些稚气。说他二人没有关联,便是谁也不信的。
召南绝非迟钝之人,从小到大,金秀芬并没有隐瞒她。
况且她十分敏锐,见到如此种种,震惊之余,心里对这男人的真实身份已有了几分把握,此刻只死死地盯着那男人反复打量确认。
“我也是没办法,其实,我当年真的想带你......”
“别说了!”男人急于为自己辩白,却被金秀芬一口打断。
“秀芬”男人几乎在哀求金秀芬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眼睛却不住地向四周扫视,那几个县领导就在不远处,他不由得神色紧张起来。
“算了,你走吧,我不想见你!”金秀芬拉着召南转身要走,被这男人一把抓住。
“你听我解释”男人攥住金秀芬衣摆的手死死不放松。悄声道:“到前面你们上车,跟我来。”
金秀芬怕与他拉扯更加引人注目,只能携着召南往东走了几百米,甩开人群,偷偷上了车。
滨桥县城穷,没什么好路,喻严冬气派的德国车也跟着受了不少罪,曲里拐弯地绕了不少路,直到一个无人的山墙根下,方才停住。
金秀芬陡然正色道:“你想说什么?”现下的情绪几乎要摧毁她唯一的一点克制。
召南生平第一次坐在小汽车里,柔软的皮沙发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寒冷,而眼前的那个漂亮体面的男人竟然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觉得这一切好像做梦一般。
“我想问的太多,秀芬,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你,好吗?”男人从前座转过头来,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我好吗?喻严冬!你看看我这个样子,看看我这张脸,看看我穿的什么,你问的出口?”金秀芬惨白的脸因激动而有了些血色,干瘦粗糙的手指攥紧了身上那件旧棉服,朝男人比比画画。
喻严冬被她骂得没脸,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叙旧,便直接问出了心中最深的疑问:“她呢?她是那个孩子吗?”
尽管召南心中几乎已经确信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亲生父亲,但是她还是渴望能够得到母亲的亲口证实,因而殷切地期盼着金秀芬的回答。
金秀芬面容扭曲得有些瘆人,语气却有些飘忽道:“孩子?对,她是你女儿,怎么?你要带她回去给你的官太太做女儿?”
召南生长在那样的环境当中,任何委屈都已经习惯如常,她早就接受了现实生活的残酷,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想过上好日子。
如果有可能,她当然想成为这个体面男人的女儿,在城里最好的学校上学,衣食无忧。可是,她心里打定了主意,要去就必须和母亲一起去,她不能把母亲一个人扔在这个穷窝子里,自己一个人去享福。
“秀芬,有些话我说不出口,以前的事,我做不得主,现在好歹松快些了。总之,这辈子,我是对不起你的,我还不了,死了以后叫我下地狱我都认。可是咱们这闺女,我拼了命也不会叫她在这个地方荒废了的。”喻严冬欲言又止,却指天对地向母女二人发誓。
他神色无奈,似有隐情,一身笔挺的呢料大衣穿在身上,肩膀却无力地耷拉下来。
“秀芬,过去的事,几句话也解释不清楚,总之你要相信我,当年的事我也是逼不得已,如果我不这么做,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咱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些年,金秀芬并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喻严冬为人她也是信得过的,否则也不肯轻易托付终身。
当年她缠着送信人追问,抓住了些蛛丝马迹,虽不能窥得全貌,多少也能猜出点影子。只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两个人的命运天差地别。她已经被生活操磨地不成样子,不论当年爱的如何轰烈,岁月蹉跎,那段情早已成往事,即便心中还有些许旧情,也是感伤多于迷恋。
看见小叫花子一样的召南,喻严冬的心几乎要裂开。
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骨血。
三十多岁才初尝为人父的滋味,血脉相连的实感却让他心怀震动。看着这孩子在这腌臢地方受了那么多苦,七尺男儿竟拉着召南的手放声痛哭起来。
召南到底还小,此刻是喜悦大过悲伤,不知如何劝慰,也不知该说什么。
金秀芬瞧着暗暗抹泪,车厢内只听见男人的哭声。
过了好一阵子,喻严冬才止了哭,又问召南上了几年级,学习怎么样,家里能不能吃饱饭云云。
召南虽然过得艰苦,但也不想让生父伤心,因而都尽量往好了说,即便这样,喻严冬还是心疼地又红了眼睛。
“孩子,爸爸现在不能带你走,但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上大学!这样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爸爸现在住在济南,在青岛也有工作,你就考去青岛上学吧。爸爸在青岛纺织学院认识很多人,你就考那个学校,等毕业了,爸爸给你安排工作!”喻严冬信誓旦旦地为召南规划未来,情绪激动。
召南听到父亲不能带自己走,心里已凉了大半截。青岛?大学?工作?她虽然日夜渴望着这些,但此刻这条路如此清晰的摆在自己眼前,却是近乡情怯。自己有能力做到吗?父亲的承诺是真的吗?
“我真的能去上大学吗?”召南怯懦地开口。
喻严冬愣了一下,好像明白自己所描绘的美好未来对于这样一个女孩而言太遥远了,他想了想道:“孩子,只要你考的分数行,爸爸就一定让你上成大学,其他的,你什么都别担心。”说罢,他在召南手上写了一个熟人的地址,解下自己手上的欧米茄手表,叮嘱召南靠上大学就拿着这块手表去找这个人。
一时车内又静默下来,分隔十余年,三人竟是相顾无言,可召南觉得这个小车里面,就是她最完整的家。
天色已经擦黑,今日已经不能再叙,来日又不知何时再见。
母女二人下了车,回首挥别,喻严冬慌忙掏空了全身的口袋,连零带整,尽数塞到了金秀芬手上,又把身上的大衣脱下,给了召南,让她回去改改穿。如果可以,他甚想把心都掏给召南,可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父亲,他无能为力,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