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新疆人,住在乌鲁木齐。我贫瘠的脑海里瞬间长出一片载着牛羊和骏马的草原。然后他伸出左手食指(我也是后来才发现这位大妖精是个用右手写字的左撇子。)在班驳的桌面上边划拉边讲解,我便由此得知他的名字。那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名字了。我想,大概就是因为太好听了,所以后来它才会慢慢悠悠地盘旋在我心里,不肯离去。
我们加了微信,平时没事儿也会一起出去玩,打台球,去酒吧。每次去了酒吧我就一定回不去寝室,因为从酒吧出来就已经十一、二点了,他们总会拖着我回他们寝室把没聊完的天聊圆满。一聊聊到三、四点,我就睡他们寝室。我睡在里屋门口的空床上,不脱衣服不脱鞋,第二天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就自己拍拍屁股打车回家。
后来我们隔着两座城市聊天的时候,我突然问他:“北京下雨晚上为什么没有星星?”
他答:“因为下雨有云。”
我说:“那下完雨为什么还没有星星?”
他回:“星星永远都在,只是暂时看不到。”
我吐槽道:“你好非……”
他反击:“我说的是事实,没搞懂你为啥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我如实说:“因为我下楼没看见天上有星星。”
他捂脸回骂:“喝多了吧。”
他开始有些认真地说起他的小时候,脑袋顶的天上有乌鲁木齐最亮最缠绵的群星,我揣着一肚子羡慕问他:“满天都是吗?”他说:“满天都是。”
所以这就是我问起他小时候乌鲁木齐的星星,他自言自语一样和我说了很多他小时候有意思的事情——开始是姥爷家的平房,我立马反应:“躺在房顶撩云看星星吗?”他没理我,自顾自说下去。据他说,那时候他姥爷家有一片玉米地,每到夏天全是蝴蝶,伸手一抓就是一只。说完还要感慨,说印象特别深。我麻利儿搬好小板凳,放平小桌板,用牛奶沏好了麦片兴奋地等他说下去。然而他接:“后来房子拆了地也没了,住楼房,多少年没见过野生的螳螂青蛙了。”我失望了一小下,继而问他:“你喜欢青蛙啊?”他说:“不啊。蜻蜓。”
这个妖精怪邪门儿的。
我思考,觉得每个人的姥姥奶奶家都像是各自的梦乡里各自的外婆桥,像从天而降的小熊软糖。我们那些可爱的老头老太太家里,好像永远都藏着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糖水,最香的大锅菜,最好吃的米饭和最调皮捣蛋的小伙伴。虽然可能电视机里总是飘着雪花,手机信号总是颤颤巍巍磕磕绊绊,但那里的星星在城市里永远看不见,那里的萤火虫在霓虹灯下永远没自信。
他就是那种,对我来说,一屁股坐下来就喜欢天南海北地聊五花八门的天,可就是偏老是逮着我就给我讲各种各样的道理。谁不讨厌总喜欢煮大道理的人呢?他不是,他讲道理的路数我很吃。不刻板,不死,说起来头头是道,还偏偏连我这张惯以能言善辩著称的嘴都没法理直气壮地张开。他们后来跟我形容的时候,一致坚称我像个小鸡仔儿一样排排坐在他对面,瞪着眼只有点头的份儿。
夏天的日子慢慢的就这么过了。我们这几只小妖还是会在下山的时候聚在一起嘬点小酒,侃侃天庭俸禄地府八卦。直到有一天早上,我睁开双眼之前,意识回笼的一瞬间就想起那个大小妖精。我才知道,完了。
后来我试想过,假如让我跟他待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不看电影不读书,不听音乐不吃饭,不喝酒甚至不聊天。就只是干坐着,或者各做各的事情,我都很开心。就是看到电影电视剧主角历经重重困难终于踏踏实实地抱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开心。光是想想就情不自禁地想咧开嘴笑,压不住的那种得逞的笑。他有时候也逗我,有时候就像父亲盯败家儿子一样对着我吹胡子瞪眼。总嘲弄我说我是小朋友,无数次嫌我幼稚,还说过带我出门都要怕丢人。
好朋友和我聊天的时候问我可不可以和她讲讲我一直念叨的新疆小哥哥,我头里回了一串省略号过去,从第二句开始,我一字一句地,竟然絮絮叨叨地不停不停不停说了许多。以至于后来翻回去看的时候,自觉没有一句不是废话,也没有一句是废话。我和她说,新疆哥哥两周前就飞去米兰啦。她无奈问我,什么时候也可以听我谈次恋爱啊,不要每次都是飞了,走了,跑了。我无语凝噎,遂哭笑不得,自觉无话可对。
我想呢,应该不会了吧。这种话要怎么说呢?刚刚从一个死局里挣脱出来,到现在还在苟延残喘,正怵井绳。之前大张旗鼓累了,也怕了,于是但凡发现需要我一点点努力的时候,我就觉得算了吧,就这样也不差。幻想是最不费力气的事情了,我不想在这类事上再浪费力气了,一点儿都不想了。
我感到她开始蓄力生气:“我可能觉得,我要是喜欢一个人,我费多大劲儿我都得见他一面,见缝插针那种。谁知道明天会咋样?所以如果今天能见他一面,跨刀山下火海也得去见!”
我问:“如果他不愿意呢?”
她冒火:“啊!吃柠檬的!他不会不愿意的。就算他不愿意,你以朋友的身份,见一面,也能解渴了!”
我嘀咕:“解什么渴,他又不是我的水。”
那边依旧不放弃,但有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气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想了想,还是低头发过去:“他……某种程度上,挺像姜成的吧。就是,好像奶茶越吃越渴,只有水才能解渴,他不是水。但是像奶茶,有人总想喝,甚至会上瘾,可是奶茶不解渴啊,人都是越喝越想喝,越喝越渴。”缓了缓,我继续打字:“那种……在沙漠里自以为找到的是海市蜃楼,但是实际上被发现渴死在绿洲边边上的人,最后都是面目全非地干死了。都是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这是我听说过最悲哀又好笑的自以为是。”我有点不舒服,揉揉心口继续打:“我不想折腾任何人,任何人里也包括我。”
她没再说话了。
然而我被打开了话匣子,想滔滔不绝。
“他在我十八岁的念白里啊,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在他的名字里,满天都是星星,没日没夜地亮着,闪烁着。亘古长空之下,虽然我知道,我怎么也够不到那些星星,可我还是想抬头看看。”
“开始有说不出口的情绪,会嫉妒那些陪他长大的人。”
“我刚刚下课看见天上有一小团云,就小小一团。像天上隐去的云层没憋住吐了个泡儿,破掉了。你见过吗?”
“我觉得我这个人挺怪的,我想和他聊天,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就总问他今天星星怎么样。”
“他们走的时候我陆陆续续地送,他们总是大大咧咧地跟我开玩笑,嘴里拽什么今日一别,与君此生再无相见。我起初不理,谁知他们说的更加起劲。所以后来再来这套我拔腿就追,追上就打。”
“其实我知道说不定那就是最后一面了。我只是不想听见。我始终撅着脖子认定,没有听见的话就不能作数。我们就不到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