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垂眸看她,眼底倒映着深秋寒潭的幽幽冷气,“你猜。”
卫婵嗤嗤地笑,“你派人杀了他?”
“不是,”灵璧顺势坐在床上,倚着床柱,“明珠得罪的人太多了,想让他死的可不止我一个,借刀杀人可比自己直接动手干净得多。”
卫婵停止了那笑声,气息越发弱了,灵璧起身,出了庑房,看着原处明明灭灭的宫灯,道:“去回荣妃一声,让她尽早安排着吧。”
天将明的时分,良嫔离世的消息传了出来,灵柩被移到了朝阳门外的一处殿阁,良嫔生前被囚禁多年,与后宫众人不相熟,去往祭拜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便是她的亲儿子也只能在樽前祭酒,不能久留。
灵璧命沁心与高贵人一道去祭拜,只是二人回来时,脸色却不大好看,便是跟着的宫女太监们也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灵璧抿了一口茶,看向沁心,“只是去祭拜了良嫔一趟,你这是怎的了?”
沁心低下头,与阿茉交换了一个眼神,见阿茉摇头,也不知如何作答了。
灵璧心中虽疑惑,却也不曾深问。只是过了三两日,宫中的流言甚嚣尘上,剑锋直指灵璧,言称良嫔生前不曾得到太医认真照料,是太医得了德妃授意,更有甚者传言良嫔是被德妃逼迫至死。
流言纷纷,后宫众人虽惧怕于灵璧威势,但明里暗里,指指点点便也是不小的。
直到这一日,皇帝见过绮?,听了一番话,乾清宫传来一阵怒喝声,随即便是皇帝的传召旨意到了永和宫。
乾清宫烛火寂寂,偶有寒凉的夜风自朱门绮户透入,如同憧憧鬼影般的虚影随着帘幔飞舞跃动起来。
灵璧跪于明黄色双狮戏球栽绒地毯之上,一身玄青色缎绣折枝莲纹棉裳衣几乎与夜色同化,皇帝定定看着她,这两个相伴了半生的人,难得有了对面无言的时候。其实倒也不古怪,自温宪公主去后,灵璧称病不出,不与皇帝见面,二人一年也见不了几面,生疏也是自然的。
不知过了多久,灵璧只觉自己膝盖处传来阵阵刺痛,她不禁想起多年前,孝昭皇后也是这样罚自己跪着,那时年轻还能忍得,眼下都是已过半百之人,自是受不住的。
皇帝握紧了手中的佛珠,坚硬的青金石烙印在掌心,“灵璧,”是隔了多久,他再次唤自己的名字,那一瞬间竟有些陌生,似乎是在说起一个故人,“你看着老了许多。”
灵璧抬手覆上自己的鬓角,纯金护甲在黑白掺杂的发间闪耀,那是无上的尊荣,却也留不住岁月,恰如锦缎,暖得身,暖不得心,“奴才已经五十二了,自然年老色衰,不似皇上您,看着还是龙马精神。”
皇帝忍着心中的愤怒与失望,“为良嫔更换吉服的宫女说,良嫔身上有许多伤痕,骨瘦如柴,朕一开始不信,可是今日连八福晋都来哭诉,言辞切切。朕不想听旁人的话,只问你,此事是不是你做的?”
灵璧微微一笑,黑沉如昔日的眸子迎上皇帝的目光,虽然年老,可那一点精灵不灭,“是与不是,皇上心里不是最清楚吗?”
“朕想听你说,德妃,”皇帝顿了顿,换了个称呼,“灵璧,朕想听你辩解。”
“辩解?”灵璧轻笑,似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奴才为何辩解?奴才所为,至今日丝毫不悔,便是来日到了九泉之下,与良嫔再见,奴才亦不惧。”
皇帝嚯地站起身,含着怒意的眼逼视着她,“你的心竟如此狠辣!?良嫔已经残废,染有肺疾,你也不放过!”
顶着这样酷烈暴虐的目光,灵璧却丝毫不乱,她撑着站起身,在摇晃之中慢慢站稳,“放过?奴才放过她,谁来放过孝懿皇后?皇上还记得吗?”她纤细的手腕自宽大的袖间伸出,露出腕上的一对赤金镶翡翠砗磲镯子,“认得吗?这是孝懿皇后的陪嫁,当日她离世,将遗物大半赠予奴才,如今故人之物在此,皇上觉得眼熟吗?”
她从不戴这样华贵饰物,乍乍地见了,皇帝怔住,“为何在你这里?孝懿皇后过世二十多年,为何提起她!”
窗柩被秋风拍得轰然洞开,冷肆的风在这空寂的大殿里横冲直撞,重重明黄色帘幔飞舞,形如炼狱之地,灵璧道:“皇上素来只能看见人面如桃花,喜欢鲜嫩的女子,可您是否能看到在这一张张脸之下藏着的獠牙,她们在啃骨吮血,牙齿上连着人肉,舌头染着鲜红的人血!”
皇帝看着她,“就像你一样吗?除了稍显老去,你的容貌还是那样,可你的心,朕已经看不清了。”
灵璧嘲讽地笑着,似要将这一生颠沛流离、悲愁苦恨皆吐露,“皇上不是看不清奴才,您从未试图看清,奴才为何那样待良嫔,因为她害死了孝懿皇后,在孝懿皇后身受哮喘折磨的时候,她加重了孝懿皇后的病情,让她窒息而死!甚至我的胤祚,”她的声音哽咽起来,那是午夜梦回之间不能忘却的痛,是这一生泯灭的开端,她揪紧了领口,压制着痛苦,“也是她勾结了明珠,害死的!”
皇帝的面孔被哀恸和惊诧浸透,久久不能回神,半晌才低声道:“这些……这些,你为何不早告诉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