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当赵明山从省城赶到洛陵县的时候,彻底被这里的行政效率惊呆了。他有些惭愧的拿起电话,想了想,先给老板打了过去。
冯章见是赵明山打来的,知道他今天去洛陵县帮莫莉的小叔子打官司去了,按了应答便玩笑道:“明山啊,是不是觉得这次有点像大炮打苍蝇,大材小用了?”
赵明山越是听冯章这样随和,越是愧疚,“冯总,实在对不住……”
冯章听出了赵明山的意思,诧异的问道:“嗯?难道这事儿挺复杂?不就是个有点精神问题的老农民调戏了一个留守妇女么?”
赵明山解释道:“我通过这边的关系打听了一下,杨东升案的被害人叫杨兰花,他们家在洛陵县很有势力,她男人年前还是这儿的县太爷。”
冯章见答应莫莉的事如此棘手,一边想着莫莉销魂的样子,一边继续对着电话探问道:“看来是不好办了?”
赵明山直言到:“不是不好办,是没法办。就在我赶到法院的前一个小时,杨东升的案子结案了,判了三年。”
冯章彻底惊呆了,差点以为自己出了国,感受了一把国际效率,感慨道:“开什么玩笑啊?年根儿里抓的人,中间还过了个年,正月十六就判了?公司打个侵权的官司动不动就两三年,哎……”
赵明山继续道:“我本来想给莫小姐打个电话,告诉她一下,表示一下歉意,但思来想去还是先跟您汇报一下比较好。”
冯章思索片刻,吩咐道:“莫莉那里我来说吧。你这样,疏通一下关系,把杨东升弄到省城的监狱服刑。西京条件毕竟比华阳好很多,也方便莫莉探视。”
“好的。我这就去办。”赵明山见老板没有责备自己,心里踏实了许多,匆忙办事去了。
杨东升看着法院的判决书,大脑一片空白。医生说他不行的原因是因为和其他犯人打架打坏了,不能证明他犯罪时没有能力侵犯被害人。冰冷的手铐再一次戴到了杨东升的手腕上,牵引着他,束缚着他,伴随着他,一路无言的来到了省城西京。
这是杨东升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而且还是坐警车出远门,还是他学生时代向往的省城。在装着铁栏杆的警车上迷茫了四个小时之后,当他看到省城那独居特色的古城墙时,意识才从压抑、绝望、悲愤中走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犯了罪还能坐警车游省城?
杨东升双目无神的看了看全副武装的警察,好奇的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马彪坐在副驾驶上,扭头对杨东升说道:“傻子,你小子倒是挺有福,省城的监狱可不是华阳人想住就住的。”
杨东升冷笑两声,努力组织者语言,说道:“是不是因为陆广他们欺负我,你们怕他把我打死,怕受牵连,才把我弄这里来的?”
“说你是傻子你还真傻,我们那里是公安的看守所,你要去的是司法的监狱,压根儿不是一个系统,懂吗?”马彪感觉跟傻子说话实在无趣,随后自语道:“我跟你个傻子说这个干什么?说了你也不明白。”
杨东升对社会结构知之甚少,他只知道村里人都以到省城打工为荣,至于省城哪点比柳庄好,却是他从没想过的问题。
警车穿城而过,慢慢开进了市郊。杨东升看到监狱气派的办公大楼时,心里不住的感叹,我哩个乖乖,比县政府的大楼都气派。
马彪将杨东升领进监狱,把他的档案交给了狱警,临走拍了拍杨东升的脸,说道:“行了,我也算沾你的光,来趟省城旅旅游。在这里一定守规矩,好好改造,别给咱洛陵人丢人。”
接收的狱警一边看杨东升的档案一边说道:“娘的,怎么是个精神病?这也干不了活儿啊。”
马彪怕监狱不接收杨东升,要是哥几个还得把他押回去,就没法在省城玩儿了,于是赶忙递了颗烟,说道:“他人高马大的,扛大包没问题。他那精神病鉴定都好多年了,现在早好了。”
狱警抽了口烟,头也没抬的说道:“行吧,你们先带他去医院体检,没病的话就收了。”
杨东升被马彪押着,跟着狱警向医院走去,边走边好奇的看着监狱里的一切,整齐有序的大厂房从东往西排列着,水泥路面不知被什么人打扫的,干净的看不到一片落叶,偶尔能见到穿着警服的人路过,但却安静的出奇。
“监狱咋这大嘞?”杨东升情不自禁的说道。
马彪得意的说道:“这是省城,好几朝的古都,做事能不气派?”
领路的狱警扭头对杨东升笑道:“这儿以前是农场,所以大。现在都改成劳务加工了。以后你就在这个厂房里蹬缝纫机,学好了,等你出去也算有个手艺。”
马彪乐道:“杨东升,你这相当于上了个技校。等你出去了,回家种种地,当个裁缝,也算能安身立命了。”
杨东升没好气道:“你咋不进来学手艺?”
马彪被杨东升的话噎的一愣,想抬手给他两下,又碍着有狱警在,只得用力推了推杨东升,说道:“快走,别瞎哔哔。”
杨东升看着一座四层楼上挂着“医院”两个大铜字,知道到地方了。狱警让他跟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光头进了内科。
光头一边量血压一边问道:“有什么病史没有?”
杨东升想了想,摇摇头。
“身体没毛病吧?”光头又问。
“没毛病。”
光头对一旁的狱警说道:“李队,查完了,他身体健康,没毛病。”
马彪看着如此搞笑的体检,想笑又觉得不合适,只好用眼神询问了一下被称呼李队的狱警。
“行了,你们回去吧。从今天开始,他就在这儿服刑了。”
杨东升看马彪如获大赦般走了,想着毕竟是老乡,还是挥挥手告个别比较好。正在这时,手铐被李队打开了,他感激的看了一眼李队,刚对着马彪抬起手,就被几个白大褂迅雷不及掩耳的按到在地。
刚给杨东升体检的白大褂喝道:“好小子,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居然还敢袭警。”
杨东升脸贴着地,颧骨被隔得生疼,费力的解释道:“我,我就想和马彪告个别。”
白大褂继续喝道:“警官的名字也是你叫的?在这儿要叫政府!”
一个年长些的白大褂出声道:“行了,行了,穷地方来的都这样,没学过规矩。”
李队笑了笑,对几个白大褂吩咐道:“行了,把他送入监队吧,用不了两天,他什么规矩都懂了。”
杨东升又戴上了手铐,被几个穿着蓝色囚服的人领到了一个大厂房里。他好奇的看着这个做服装的工厂。人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囚服,裤缝上、后肩上镶着蓝白相间的条纹,闷头蹬着缝纫机。外面的北风刮的人脸上生疼,车间里的温度却很舒适,感觉不到一丝冷风。
杨东升被人领进车间东南角的屋里,看着满屋子的纸箱子,猜想这应该是库房。一个长得文质彬彬的光头坐在一张办公桌前,向领杨东升进来的人问道:“老六,新来的?”
“这是他的档案,你先过过,我去跟冯队汇报一下。”叫老六的人说完便出了库房。
“叫什么名字?”文质彬彬的光头问道。
杨东升看这人长得挺随和,仔细的看着自己的档案,猜想应该是个知书达理的,于是答到:“杨东升。”
“还有呢?”光头又问。
杨东升奇怪道:“没了啊。”
光头把眼一瞪,挥舞着牛皮纸的档案袋,提高了调门儿说的:“还敢骗老子?知道这是嘛么?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曾用名:二蛋。”
杨东升严肃的说道:“那是小名儿,不作数的。”
光头站起身,走近杨东升,手里拎着一个缠满塑料胶带的棍子,对着杨东升的脸猛抽了一下,喝道:“我说算数,就算数。”
杨东升早在生活中学会了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也没敢反抗,学着看守所里那些坏人的样子说道:“大哥,您说算就算。大哥,您怎么称呼啊。”
光头坐回了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慢悠悠的说道:“我排行老三,你可以叫我三哥。”
“是,是。三哥。”杨东升傻乎乎的应着。
光头一边翻看着档案,一边说道:“靠,原来是个傻子。”
“我不傻。”杨东升为自己辩解道。
光头没搭理杨东升,自言自语的说了句“文盲”,把这两个字写到了杨东升的档案上。
杨东升看光头给自己备注了一个“文盲”,不高兴的说道:“我念过高中,我不是文盲。”
光头哈哈大笑着,站起身,对着杨东升的脸就是一巴掌。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的小本子,摔倒杨东升脸上,骂道:“这是规范,你不是上过高中么?今天你就学这个,背错一个字,不许吃饭。”
杨东升“哦”了一声,捡起小本子就开始念,念了两遍之后,便懂得了所谓的“规矩”,也知道了在医院时自己为什么被按到在地了。他明白了,见了警察要转身回避,不能有抬手的动作,说话要先打报告请示。
三哥丢给杨东升一身囚服,说道:“把这个换上,除了袜子、裤头,不能有便服。”
杨东升看着厚实的囚服棉袄,急忙换上了,不好意思的问道:“有点儿小,能换件大的么?”
三哥笑道:“你有钱么?”
杨东升想了想,记得马彪说过,柳红霞给了他五百块钱,他一直没花,于是答道:“有五百,就是不知道在哪儿。”
三哥说道:“在账上呢。行吧,两条烟。”
杨东升好歹也住了一段时间看守所,知道这也是“规矩”,只得点了点头。看三哥满意的笑了笑,递给自己一身大号的囚服,杨东升赶忙换上,问道:“三哥,规范我背过了,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三哥的脸立时拉了下来,怒道:“你糊弄谁呢?两条烟是衣服钱,规范可不在里面。”
“我真背过了,不信我背给你听。”杨东升说完,便开始逐条背了起来。
“第一条:拥护宪法,遵守法律法规和监规纪律。
第二条:服从管理,接受教育,参加劳动,认罪悔罪。
第三条:爱祖国,爱人民,爱集体,爱学习,爱劳动。
第四条:明礼诚信,互助友善,勤俭自强。
第五条:依法行使权利,采用正当方式和程序维护个人合法权益。
第六条:服刑期间严格遵守下列纪律:(一)不超越警戒线和规定区域,不脱离监管擅自行动;(二)不私藏现金、烟酒、刀具、攀爬工具等违禁物品;(三)不私自与外界人员接触,索取、交换、传递钱物;(四)不在会见时私传违禁物品;(五)不擅自使用绝缘、攀援、挖掘物品;(六)不偷窃、赌博;(七)不打架斗殴、自伤自残;(八)不拉帮结伙、欺压他人;(九)不传播犯罪手段、怂恿他人犯罪;(十)不习练、传播有害气功。
……”
十分钟不到,杨东升便流利的将小本子背了一遍。
三哥目瞪口呆的看着杨东升,夸张的自语道:“人才啊。”
杨东升喜欢看书,上学时成绩也好,最难得的就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但自从成了“傻子”之后,也就没人再记得他有这样的本事了。他向三哥投去询问的目光,想知道这样背有没有问题,就听三哥说道:“以后跟着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杨东升心想,你都混到监狱里来了,还大言不惭的说“吃香的,喝辣的”?正思索间,就听一个狱警在门口喊了声:“周正。”
三哥原地立正,大声答道:“到。”
“看看新来的适合干什么活儿。赶紧的,干活去。不挣钱老子喝西北风啊?”狱警摇头晃脑的说道。
“是。”周正声音洪亮的答完,小声继续道:“大队长,这小子有间歇性精神病,万一犯病了,没人看着,就给您惹事了。您看,要么这样,让他帮我收拾库房吧。我看着他,您也放心不是?”
“娘的,又是个吃闲饭的。”狱警说完,没好气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