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一早,杨兰花正在老家收拾着杨东智刚结束的麻将桌,就见何素亭的司机张瑞火急火燎的来了,双手还捧着一件崭新时髦的貂皮大衣,知道这是丈夫有拖家带口的应酬,十分默契的穿上了,也不管合不合身,便坐着车来到了华阳市里的一家酒店。
听着何素亭寒暄介绍着包厢里的一对老夫少妻,杨兰花礼貌的微笑着,握手,点头,吃饭,也不插话,也不主动端杯。
何素亭听小舅子跟自己说过前些天在柳庄发生的事,虽然觉得杨东智有些小题大做,但也没把杨东升这个浑浑噩噩三十多年的傻子当回事。今天本是请自己的伯乐兼老板,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孙宏伟一家吃饭,感谢他提携自己升入华阳市委班子,但见老婆如此冷淡的陪着,心里又胡乱猜忌起来。
孙宏伟一家见过杨兰花几面,但知道这是个本分的山区教师,也是何素亭的贤内助,但却不知杨兰花的家庭矛盾。
孙宏伟同何素亭年纪相仿,但气质上却显得年轻许多,老婆谭丽刚满三十,还是省电视台的台柱子之一,王牌儿播音员。孙宏伟本是初二陪自己疼爱有加的新媳妇回华阳的娘家,却被何素亭得知行程,说什么也要挽留在华阳市里吃顿饭。见手头没什么紧要公务,又有些私密事需要关照何素亭,便答应了这个家庭聚会。
孙宏伟并不关心吃饭的氛围,“吃饭”是免不了的,在哪儿也是吃,但话还是要点到,才显得饭局有意义。看着几乎没动过筷子的烤乳猪,他感觉已经七分饱了,再加上二两国酒下肚,经络似乎都舒畅了起来,于是捡着紧要的说道:“素亭啊,你在华阳下面的县里一干就是三十年,辗转几个地区,有群众基础。不要考虑年纪,好好干,肯定还有上升空间。”
何素亭此时的年纪,升官固然是好事,但心里不免有些纠结,于是诉苦道:“哎,不瞒您说。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可一个团长要枪有枪要炮有炮,士气也是嗷嗷的,你让他放了兵权,去师里干个副师级的差事,说是向师长的路上迈了一步,可手里没了令牌啊。”
孙宏伟目光灼热的看着何素亭,淡淡的说道:“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只要自己的根儿扎的深,梯队完整、忠实,就没有人走茶凉那一说。”
何素亭并不赞同老板的看法,但又不能辩解,只得微笑,敬仰般点点头,换言道:“我那两个孩子留恋城市的繁华,大学毕业之后,非要留在省城工作。虽然工作的事我想法给他们安排了,但他们毕竟年轻,不懂事,让家里娇惯坏了……以后要是登门求教,还望老板您多关照。”
孙宏伟听何素亭话里的意思是要功成身退,给自身找后路,便半是安慰半是赞赏的说道:“能做到不贪恋,也属不易。”
何素亭见孙宏伟的嘴密不透风,只好捡些不痛不痒的是非见闻瞎聊着。饭局临结束时,何素亭从准备好的三张卡里挑出一张,见机塞进孙宏伟大衣口袋里,表示了一下自己认为该表示的意思。
何素亭见老婆也不与客人道别,只管自顾自上车去了,没好气的嘱咐张瑞道:“从哪儿接的还送哪儿去。”
还是大年初三,杨东旭被押回了看守所。医院的暖气、软床、病号饭和监号里又冰又硬的地板产生着强烈的反差。人们阴冷的目光在杨东升身上四处游走着,似乎发现自己摔坏的“玩具”被修好了,一个个又蠢蠢欲动起来。
“‘二蛋’,你是叫‘二蛋’吧?”一个同屋的年轻嫌犯逗弄着杨东升。
“你个傻子艳福还不浅,官太太能搞,俏寡妇你也惦记。”
“给这小子扒了,给丫废了,祸害一个,留着不定哪天就糟蹋祖国的花骨朵儿了。”
“老小子就是个败类。瞧人缘儿混的,大过年的,一个捎东西看他的都没有。”
“净瞎说,怎么没捎东西的?”
“啊?东西呢?捎的什么?不会是你私吞了吧?”
“傻缺,人家捎的是闲话。”
……
话题一起,各种荤素不忌、软硬夹杂的调侃、讽刺接踵而至。人们逐渐兴奋起来,张罗着要让杨东升“做游戏”。
“都安生待着去,跟傻子逗什么逗!”陆广被人们聒噪的烦了,一句话出口,监号里立时静的只剩了门缝里灌进来的风声。
老游对陆爷虽然敬仰,但也会意陆广的意思,知道大过年的不逗不热闹,看着人们背起了监规纪律,笑着说道:“陆爷的意思是,不做伪君子,咱动手不动口。”
话刚撂地,一群人看杨东升的眼神就像屠户见了肥猪一般。他们享受着杨东升的哀嚎,得意于“为民除害”的自豪感,一脚比一脚重的向杨东升的命根子处招呼着。
马彪正同两个协警斗地主,一边发着“过年也不让休息”的牢骚,一边抱怨所长给他画饼充饥,整天说提拔他,就是没动静。马彪看手里的牌又是一把电话号码,正唉声叹气时,突然听到监号里又乱了起来。他把牌重重的向地上一摔,拎起电警棍,循着声音,怒冲冲的走了过去。
等走的近了,听是杨东升的惨叫声,马彪猜测到了大概,冲着九监舍的铁门喊道:“给我住手!老陆,大过年的,你再给我找事,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
杨东升听到了马彪的声音,却不敢求救。见人们不再踢自己了,这才小心翼翼的捂着裆,哆嗦着蜷到了便池旁的墙角里。
“吱……”监号的铁门不知多久没上油了,一开一合间,门轴发出刺耳穿心的鸣叫。
“过年了,医务室没值班大夫,真出了事,你们都得加刑!”马彪教训完一屋子嫌犯,让人给杨东升拿了床被子,仍在地上,说道:“这是一个叫柳红霞的给你送来的,还给你账上存了五百块钱。”
杨东升看到棉被,就像看到亲娘活了过来一般,猛扑上去,抱着被子一通嚎啕大哭。
初三晚上,柳红霞认命了。她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托杨金良找人给杨东升送去些吃穿用度后,给莫莉打了个电话。
此时的莫莉正在阳台上,守着火盆,给杨东旭烧纸。看着杨东旭的遗照,看着照片中这个小号的“杨东升”,桀骜不驯的长发,浓密、灰白的络腮胡子,她用力的撕扯起来,扔进了快要燃灭的火中。
“莫莉么?是我,柳红霞。”
莫莉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清了清嗓子,说道:“红霞姐,过年好。”
“哎,好……”
“我今天托人找律师了,虽然不知道能帮杨东升多少……”
柳红霞没等莫莉说完,打断道:“我想好了,他毕竟是个傻子,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做下荒唐事。我们过不到一块儿去。谢谢你的好意了。”
莫莉还待再说什么,就听对面挂了电话。她懂什么叫强拧的瓜不甜,何况自己只是个弱女子,自己的感情世界还是一片狼藉,又有什么能力去收拾杨东升的烂摊子?愣神看着杨东旭的遗像变成了灰烬,她下决心开始新的生活了。
第二天,莫莉一边看着金牌主持人付萍化妆,一边念着稿子帮她加深记忆,念着念着,就听化妆室外有人喊道:“莫老师,有人找你。”
莫莉走到门口,对工作人员小李严肃的说道:“别瞎喊,咱们节目组只有付老师!”
“您是莫小姐吧,我是冯总的律师,我叫赵明山。”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微微点头,做了自我介绍。
莫莉见冯章的律师来了,歉意道:“赵律师,实在对不起,我们正要录节目……”
“没关系,不耽误什么时间,就是签个字的事。这里有两份协议,一份是关于《美人醉》这部作品的删改授权,一份是关于杨东升的律师委托协议。你签一下就好。”赵明山很有效率的拿出了准备好的签字笔和印泥,两分钟不到,指挥着莫莉完成了授权工作。
莫莉本想咨询些具体事情,看自己走不开,赵明山似乎也很忙,只得相互留了联系方式,客套作别了。
付萍见莫莉为了私事,说走就走,心中顿生不快,正生气时,见莫莉又回来了,于是酸溜溜的说道:“莫老师,忙完自己的事儿了?”
莫莉知道这是付萍在责怪自己,也没多解释,道歉道:“对不起啊,付老师,家里有些急事。”
付萍听莫莉的意思像是要请假,不满道:“有事儿就忙去吧,今天这个节目本来也没你什么事儿。”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付萍不等莫莉继续解释,打断道:“没急事你家里也不会找单位来。再说了,咱们单位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地方,虽然比不上省政府大院的保卫级别,但出出进进还是挺麻烦的。”
莫莉猜想付萍是更年期到了,也没置气,继续解释道:“找我的是给咱们赞助的冯章的律师。他可能是常来咱们单位吧。”
付萍听到此处,猛地一拍梳妆台,喝道:“都联系上老冯的律师了?阴谋篡权还不行,直接改逼宫了是吧?”她瞪着一脸无辜的莫莉,没再说话,怒冲冲的直奔宋赞华的办公室讨说法去了。
莫莉看着满地的瓶瓶罐罐,各种彩妆的粉末和液体把地板涂得好似抽象画一般,像极了此时付萍扭曲的脸。委屈的泪水冲花了莫莉的眼影,两道黑印顺着吹弹可破的面庞流了下来。化妆间里到处都是镜子,莫莉并没有刻意去照,但还是发现了自己惨不忍睹的形象。
化妆师周淼淡定的对莫莉说道:“你别动。好东西别浪费,我给你扮上得了。”她边说边拿出卸妆用的工具,帮莫莉把脸清理了清理,然后蘸着地上的“碎颜料”,给莫莉化了起来。
周淼一边给莫莉化妆,一边打开了话匣子:“你也知道,化妆的活儿是承包给我的,这些材料都是我个人的。付老师挑剔,不是进口的东西不往脸上抹……”
莫莉见自己受了付萍的气不算,还在用她打烂的化妆品补妆,气的脑门子生疼。但被周淼的处乱不惊的动作影响着,莫莉心里的委屈似乎也小了,抽泣着说道:“周姐,她要是这么对你,你怎么办?”
周淼轻笑道:“什么怎么办?我伺候的都是腕儿。哪个腕儿没点儿脾气?要是这都受不了,我早转行了。”
“你心真大。”莫莉唉声叹气的应着。
周淼实在的说道:“心不大也不行啊。化妆又不是什么高科技,换个人一样干。人家赏咱口饭吃,咱还能托大啊?”
莫莉思索着周淼的话,似有所悟的说道:“照你的说法,哪行儿不是领导赏饭吃?”
“你们这些大学生啊,好多都不懂这个理儿。哎,你看我,又话痨了。”几句话的工夫,周淼便让莫莉的脸重新焕发了生机。
莫莉对着镜子仔细照了照,对周淼的手艺夸赞道:“周姐,你是神笔马良转世的吧?”
周淼谦虚道:“我是对你的化妆风格熟悉,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你才感觉我化的好。”
莫莉泛起小女人的心思,嗔怪的说道:“你对付老师更熟悉,怎么给她化妆那么慢?”
“等你成了腕儿,你的化妆师也那样。”
周淼话音刚落,就见宋赞华领着付萍来了,忙打个招呼,找地方躲了。
“莫莉,你说说你……快给付老师道个歉!看你把付老师给气的。”宋赞华背对着付萍,一边气势汹汹的批评莫莉,一边对莫莉挤眼睛,示意她赶快进入“角色”。
莫莉记起杨东旭曾说过的话,“如果你不想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但又不得不做,那就当自己是在表演好了。即兴的演个小人,演个奴才,演个汉奸,就当是生活给你出了个表演题目。”她很快进入的“角色”,脸带歉意,眼含泪花,诚意满满的说道:“付老师,我年纪小不懂事,说话做事没轻重,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发誓,肯定不会有下次了。”
“你还想有下次?我告诉你!惹恼了我,你就别想在这个圈子里混!别以为自己年轻,脸蛋儿漂亮,给杨东旭暖过几天床,就能在这个圈子里趾高气扬了!你不是他!你还没那个辈分!”付萍口无遮拦的骂着,忘记了表演,漏出了本色。
莫莉唯唯诺诺的应着,任由付萍的唾沫星子散落在自己脸上,坠落在自己的假睫毛上,混杂进付萍打翻的化妆品里……
可能是入戏太深,当莫莉下班回到家时,还没从被“老佛爷”痛骂的“狗奴才”角色中收回神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