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对杨东升的立正姿势挺满意,嘱咐道:“二蛋,记住,刚才那是咱们大队长。在这儿,就属他大。”
“嗯。”杨东升点点头。
周正又看了看杨东升的档案,疑惑道:“你有五十了?看着不像啊。”
“人都说俺长得年轻。”杨东升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
周正一脸坏笑的说道:“废话。不年轻,能有官太太看上你?”
杨东升背了规范,知道如果自己承认是文盲的话,只要背几条纪律条文就行,周正给自己备注文盲,一定程度上是在帮自己,刚刚又帮自己说话,让自己留在库房干活,于是充满信任的说道:“俺是冤枉的。”
周正扭着杨东升的耳朵,瞪着眼,“嘘”!看杨东升憨了吧唧的,他解释道:“认罪!你要是不认罪,谁也护不住你!不认罪连刑都减不了!”
“俺娘要是在地下知道俺认了这个,以后恐怕都不认俺了。”杨东升说着说着,全然忘记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教训。
“笨的跟猪似的。你不会先认了,出去以后再告状啊?”周正训斥道。
杨东升好像开了些窍,感激的说道:“对,你说的对。谢谢你。”
“行了,马上开饭了。我给你找个碗去。老实在这儿待着,别出去。”周正嘱咐完,刚想出门,就听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
杨东升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周正拉着跑出了库房。看车间里乱作一团,杨东升忙学着别的犯人的样子,双手抱头,蹲了下去,等警察点过人数,才畏畏缩缩的跟着周正回了库房,始终没敢抬头,更不敢东张西望。
“娘的,就知道干仗,一帮没脑子的。”周正发完牢骚,把杨东升一个人锁在库房里,自己走了。
不一会,周正拿着个塑料碗回来了,又变戏法似的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个电磁炉,从窗户边儿扣出一条冻结实的肥肉膘,插上电就开始煮肉。
杨东升头一次见插电的锅,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忙。不一会儿,又见带自己过来的“老六”和另外两个犯人进来了。老六端着一盆大锅菜,另外两人端着米饭、馒头和一盆粥。
老六把盆在桌子上用力一蹲,不满的说道:“三哥,听说你把傻子留库房了?”
周正瞪着眼说道:“犯什么浑呢?”
老六不买账的说道:“你当哥的不关照自己兄弟,胳膊肘往外拐干嘛?”
周正没好气道:“你他娘的算个一加一都得掰手指头。我就是跟大队长好话说尽,再给人家拿几千块,人家都不会让你跟我在库房待着。”
老六喊道:“我怎么也比傻子强吧?”
周正没搭理老六,吩咐杨东升道:“二蛋,给他背背规范。”
杨东升麻利的立正站好,声音清脆的背了起来,直到老六三人听的呆了,才怯生生的问道:“还往下背么?”
老六回过味儿来,冷冷的问道:“你不是傻子。说,你他娘的几进宫了?”
周正笑着插话道:“他就是头一次,你要是不信,你拿账本儿给他,你看他能不能给你背下来。”
老六从棉袄里掏出一个本子递给杨东升,说道:“你把这上面的帐背下来。”
杨东升看了看本子上的字,挠头道:“这写的啥啊?”
周正几人哈哈大笑起来。
老六有些羞臊的说道:“笑个毛啊?不就是字写得难看么?”
周正拍着老六的肩膀,说道:“也多亏你写字儿跟密码似的,要不然咱的买卖早被抄了。”
“吃饭,吃饭。”老六从杨东升手里抢过本子,小心翼翼的揣进了怀里,然后对杨东升训斥道:“看什么啊?傻了吧唧的,还不给三哥盛饭?”
“哦”杨东升学着看守所那些人的样子,太监伺候皇上用膳一般,给几个人盛了饭,然后站在一边。他忍着肚子里的肠子翻腾,一边听着四人边吃边说,一边等着吃剩饭。
“刚才怎么又干仗了?”周正问道。
“几个新来的想立棍儿,我得教教他们‘服’字怎么写。”
“差不多算了,那几个是陆胖子的人。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以后出去,没准儿还得求他办事儿呢。”周正说道。
“求他?他把要账的买卖都垄断了,压根儿没给咱们留活路。出去我先砍了他再说。”
“老四!你可别犯浑啊!陆胖子背后有人,咱惹不起。”周正说道。
老六说道:“三哥,我去医院领人的时候,听了个信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什么信儿?”周正问道。
“陆胖子消失了,他的人找了他一个月了。”老六说道。
杨东升听到此处,唯唯诺诺的插话道:“你,你们,是,是说陆广么?”
周正抬头,好奇的问道:“你认识他?”
杨东升答道:“他在我们县看守所,我们都住九监号。”
周正同几人对视了一会儿,不可思议的自语道:“陆胖子栽了?”
“他犯什么事儿进去的?”老六问杨东升。
杨东升摇头说道:“不知道。”
周正放下碗,点了支烟,平静的说道:“外面恐怕是变天了。”
老六吧唧着嘴说道:“听说医院里住进去好几个有头有脸儿的,”
周正思考着什么,看杨东升只站着不敢动筷子,便训斥道:“二蛋,赶紧吃饭,别傻戳着。”
杨东升听了,赶忙盛了一大碗白米饭,蹲在墙角吃了起来。两分钟不到,碗里就见了底。
杨东升正舔着碗,回味着米粒的香甜,却突然一阵恶心,捂着嘴说道:“我,我想吐。”
“傻子就是傻子。哎……”
周正笑了笑,对老四使了个眼色。老四便领着杨东升去了厕所。
“四哥,这谁啊?您怎么亲自领他……”一个犯人上厕所出来,看到老四领着杨东升走了过来,刚想打个招呼,就被杨东升吐了一身。
“去,去。看什么看,没见过饿急眼了撑坏肚子的?”
这人被老四瞪了一眼,也不念声,麻利的找墩布打扫了起来,边拾掇边跟杨东升说道:“老哥,我刚从看守所来监狱的时候也这样。就跟没见过吃的似的,什么都往嘴里塞。嘿嘿……”
杨东升听这人一说,就明白了自己的状况,知道这就是老人们讲的“灾年撑死人”。一阵狂吐之后,杨东升头晕目眩的跟着老四回了库房。他本想帮几人把碗刷了,却不敢看那一盆大锅菜,生怕自己再忍不住吐了,坏了别人的胃口。
周正对杨东升说道:“一会儿收了工,早点儿歇着。过两天就好了,都这么过来的。”
杨东升感激的看了看周正,习惯性的窝在墙角,闭上了眼。等收工的哨声响起,跟着周正一起站队时,杨东升才发现,整个车间有三百多犯人,他们机械而又有序的集合、报数、排成方队,唱着歌,向着人们口中的“号里”走去。
杨东升又住进了“九监号”,还分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个上铺,这是他半个多月以来第一次睡床。看着周正给他准备的洗脸盆、毛巾、香皂,杨东升眼眶湿润了,他不得不对自己说:里面也不全是坏人,外面也不全是好人。
九监号是个十二人的房间,左右各有三个上下铺,中间的地上还摆着两盆君子兰。虽然暖气冰凉,但依然比柳庄人家屋里的温度高些。这里不用睡冰冷的地板,也没有人对自己毒打,更没有人半夜把自己拉起来“做游戏”,杨东升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这是有生以来睡的最香甜的一觉。
在梦里,他跟着周正干上了“会计”,在监狱里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也许这就是否极泰来吧,杨东升做梦仍不忘自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