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的重点是通过太师蔡京、枢密童贯、太尉高俅的裙带关系角度,探讨梁山等江湖组织生存的政治环境,以及梁山在这种环境下的特殊政治手段。
笔者在前面说过,宋朝是经济、文化的巨人,尤其是城市经济方面,在北京中后期更是发达到历史罕见,举世无双的程度。
不过,就政治、军事方面看,宋朝又是弱小王朝。北方一直有辽、西夏与金的存在,其疆域与军事能力,都为宋朝所不及,宋朝与他们几乎都是通过送金银换和平,后来崛起的蒙古更是连宋朝的家底都给抄光了。而在西南地区,大理国也是独立王国。在这样格局下的大宋王朝,其实称“小宋”才恰当。
不过,就政治制度、文化思想、经济格局来说,北方少数民族与西南地区,确实又都认可宋朝,以宋朝为楷模。这种现象,一起到元朝结束。而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元朝以后,政治制度与经济是否先进不说,中国至少从疆域是完整的,皇帝是管得了天下,是名符其实的天子的。
而在宋朝,尤其是北宋后期,随着一个历史大玩家做了皇帝,国家开始变得兴盛一时,而荒唐多年,不但被金国赶出东京开封,甚至成为亡国之君。
5.0道君六贼大憝
宋徽宗赵佶是中国历史上的异数皇帝之一。一方面是个通才,诗书词画音乐,无所不精,尤其书法与绘画相当了得,加上又是亡国之君,后人多将他与南唐李后主相比;另一方面,继位之初,他又力挫时弊,执政初期又出现小繁荣。不过,很快,又全面滑向一个大玩主,朝政完全留给一群乱臣,在国家危难时甚至匆忙让位。
客观说,写词上赵佶可能略逊于李后主,而在其它各个方面,宋徽宗应该全面超出。
寻常人有很多爱好,我们一般评价为其人兴趣广泛,最大不了的,是样样通样样松,肯定也坏不到那里去。但贵为皇帝,如果雅好太多而又没有节制,往往是国家的大不幸。宋徽宗就是这样的皇帝,他的个人爱好过多过滥,不仅断送他的皇位,也断送了北宋。
应该说,徽宗前的北宋皇帝,大多没有影响国家的恶习。也因此,北宋经济到徽宗期间,出现了历史上的最大繁荣,城市经济理是了不得。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孟元老的《东京繁华录》,通过画面与文字,留给了后世。
不过,皇位稍一做稳,宋徽宗就发现,政治上他不会也不可能有太大作为。北方领土问题根本不是他所能解决的,而朝廷内的党争问题,事实上他也没办法处理,就算有办法处理,他也没有耐心。
于是,在扶持他登基的向太后去世后,赵佶露出了一个大玩家本性。大张旗鼓地宣扬道教,放任宦官,私下嫖娼,都成了徽宗永远的污点,当然,也是历史笑料。
皇帝一放荡,投机者当然不会少。于是,在徽宗身边出现一群权臣:蔡京、王黼、朱勔、李彦、童贯、梁师成号称“六贼”,其中蔡京、童贯、梁师成因为权倾一时,又分别被称为“权相”、“媪相”(童贯是宦官出身)、“隐相”(梁师成能模仿赵佶的瘦金体字),蔡攸(蔡京之子)、高俅、杨戬(此人)、李邦彦等因为为恶多端,被称为大憝。这样一些人围绕在赵佶身边,朝政能好到什么程度,是可以想像的。
赵佶对道教的信奉,直接使得一向佛道相对平衡的宗教格局被打破。当然,如果仅仅是崇尚道教,也没什么太大问题,也是人嘛。不过,一看出皇帝的爱好,权臣就有了钻营空间,于是修建道教专门场所的提议出笼了。赵佶接受这些权臣们的建议,修了艮岳,作为崇道之所。为了修建这个道教场所,专门成立机构,专门搜罗天下的奇石异树,杨志押运丢的花纲石落在太湖里,说的就是这回事。因为花石纲工程组织化,规模化,后来演变成一个悲剧,著名的方腊造反就是一例。梁山英雄多在打方腊时死亡,除了梁山水军弱小外,也与方腊队伍反抗朝廷力量强大有关。而方腊队伍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对朝廷恨之入骨。
赵佶信道教可谓空前绝后,不仅让道院封他为“道君”,而且下令在首都高立道学,分元士、志士等十三品,像科举考试一样录取,并将《黄帝内经》、《道德经》、《庄子》等书作为教材。一批道教人士如王老志等可以自由出入皇宫,甚至是很多高官如蔡京等人的巴结对象。公孙胜在梁山的地位一直高过鲁智深,其实是当时皇帝过于崇道现象的江湖体现。
当然,赵佶虽然荒唐但不愚蠢,他所信任的宠臣,一般也都有过人之长。蔡京作为宋代四大书法家之一(另外三人是苏轼、黄庭坚、米蒂),是赵佶年青时的崇拜者,也是一生的书法追随者。蔡京后来能四次为相,倒下去浮起来,与这个直接有关。童贯尽管是个宦官,出身不能算好,但在文物鉴赏方面,绝对是当时的一代大家,赵佶的很多宝贝,是经过他之手从各地搜集到的。此外,在对外军事上,童贯的见解显然也超过时人,至于他在与辽金交战中的失败,也是有客观原因的。童贯以一个宦官能执掌兵权,除皇帝超级信任外,确实也与他的能力有关。水浒传中写他梁山失败,就是以他征金为背景的。
好了,不是让我们回到水泊梁山,看看晁盖等人抢劫的十万贯生辰纲吧。毕竟,那十万贯生辰纲,是送给当朝太师,王朝的实际掌舵者。几个流氓连当朝一品的寿礼都敢劫,是可忍,孰不可忍?
5.1十万贯生辰纲背后的太师
施耐庵对抢劫十万贯生辰纲的描写,算得上是水浒传中最精彩的部分之一。这种精彩,一方面是事情本身惊险,背景也很复杂,既有中央到地方的裙带关系,更有基层的暗箱,隐含着梁山造反的大背景。另一方面,围绕着抢劫与反抢劫,牵扯出的英雄人物多达九个(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是抢劫一方,杨志是反抢劫一方)。梁山日后的一百零八个首领,这次抢劫与反抢劫的参与者有八个,八个人中又有七个位列天罡,甚至有二人(吴用、公孙胜)还是内阁成员。晁盖虽然不在一百零八人之内,但他又是梁山的承前启后级的人物,其重要不言而喻。因此,这是一次梁山重要人物的聚会,是宋江登场亮相前的集体舞。
从文学角度看,由王进被高俅逼走延安府路上引出史进,通过史进引出了少华山三雄(朱武、陈达、杨春),又由被高俅逼无奈又引出梁山,异常简捷精彩地引到了全书的大本营。接着,由林冲加入梁山的投名状引出杨志,由杨志东京卖刀被逼杀牛二引出投身梁中书,然后才有押运十万贯生辰纲,接着就发生了抢劫生辰纲事件。这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甚至一波超过一波,高潮迭起的承转起合,太生动了。
十万贯有多大?
而从送礼与收礼角度看,则十万贯生辰纲背后有更多的问题。首先,这是大名府留守梁中书送岳父蔡京太师的生日礼物,而且是继第一年被抢之后的第二年的礼物。为自己的岳父的生日送寿礼,这个不奇怪。但送的礼物金额大到过于离谱的程度,那就不能不奇怪了。
宋时官员收入并不太高,十万贯的金银财宝,就算梁中书不吃不喝,攒上一生都不够。那十万贯从哪里来,只能是横征暴敛了。此外,对这份巨大的金银财宝,梁中书除了担心被抢劫外竟然毫无顾忌,也说明地方大吏盘剥张狂到了什么程度。
那么,十成万贯金银财宝到底是个多大数目呢?让我们比较一下。
前面说过,宋代城市经济发达,这在孟元老的笔记中有很生动的记录。另据史料记载,宋神宗时期,杭州城年收入大约八万二千多贯,而当时的桂州(即现在的桂林)年收入仅为六千贯。梁中书一次送给自己老丈人的生日寿礼,就超过当时中国最富有的城市杭州的年收入,是比较偏远的城市桂林年收入的近二十倍,多不多?
如果觉得这个比较还不够生动,我们不妨从外交角度做一下比较。中国古代的时候对外交往,要么是和亲,要么是给钱。宋代时候军事力量极弱,没使用唐代的和亲政策,但银子没少往外给。宋真宗时曾经有个澶渊之盟,宋朝打不过辽国,只好通过给辽国银子换得双方的和平,当时每年给的是十万两银子,还有绢若干。后来与西夏议和,对方对宋称臣,不过宋朝每年要给西夏七万二千两银子,外加茶与绢。十万贯是五万两银子,这样算下来,梁中书差不多花了国家换取与辽国和平费的一半,与西夏和平费的三分之二,给蔡京祝寿,多不多?
如果这样的对比还不够,那么我们再看一个数字。北宋年间政府的铜钱发放量,基本上是三百万贯,神宗时略多,也就是五百万贯。以一国年度财政的三十分之一到五十分之一来讨自己的岳父欢心,梁中书这个女婿算是相当可以了。当然,换个角度看,抢劫的晁盖、吴用等人也确实富得可以。刘唐作为通风报信者,后来在梁山很有地位,都与这笔钱财巨大有直接关系。
除了梁中书外,江州知府蔡九知府是蔡京的儿子,他怎么给父亲过生日?这个比较简单,是让戴宗送了两个信笼。“且说蔡九知府安排两个信笼,打点了金珠宝贝玩好之物,上面都贴了封皮。”(第三十九回)不过,一定要注意,蔡九知府不是特意送,而是自己这边护卫了个朝廷反贼,让父亲拿主意,其实向朝廷显示自己立了功。因此,送礼是要掩耳目,因此这份礼物并不算重,认真不得。
蔡九知府真要是送父亲礼物,怎么可能就两个信笼?即使不送到十万贯,起码可以送到五万贯、八万贯啊,羊毛出在羊身上,从民间搜刮就可以了。当然,这两个信笼,也与十万贯生辰纲一样,被梁山英雄给抢了去。后来戴宗加入梁山后,晁盖专门让人拿来还给戴宗。没想到,戴宗一笑,充了公,弄得梁山英雄直竖大拇指:戴院长,真是英雄!
5.2四个半太尉里的高俅
说到水浒传的线索,那当然是以英雄好汉,尤其是一些标志型的好汉,如鲁智深、林冲、武松、李逵等的先后亮相为主要线索的,此外,如果再说线索,就是女人线索,用绿叶衬英雄。不过,在这个两个主线索的背后,其实还有一条非常明显的线索,或者说是官方线索,各种各样的官方人物,如蔡京蔡太师,蔡太师的女婿梁中书,济州太守张叔夜,阳谷县令等等。
在所有的官方人物中,有个官职,因为出现次数过多,显得特别突出:太尉。从某种意义上说,水浒一书是由四个半太尉推进的。
四个太尉半是谁?
第一个太尉是洪信,开篇出现的就是此公。本来,洪信的任务是奉仁宗皇帝之命,到江西信州龙虎山,宣请嗣汉天师张真人,到京城解消瘟疫。因为到山上面见天师的路上受了惊吓,回到殿中时,洪信在恼羞成怒之余,打开镇锁放走108个魔鬼。镇碑背面书写“遇洪而开”之洪,被解读为洪太尉。这个太尉私放了妖魔,从此搅乱大宋太平,水浒一书由此开始。因此,这个洪太尉虽然不是徽宗时代人,却为徽宗时代埋了个定时炸弹。当然,这只是写书与说书人的一种安排。
第二个太尉是高俅,是逼走王信母子、逼反林冲的高太尉。这个高太尉后来还征剿三次水泊梁山,结果败了三次。在那之后,朝廷以安抚的形式而不是以收容的形式接纳梁山英雄。后来,在宋江人马剿方腊成功后,与蔡京、童贯等合谋害了梁山残余势力,也是这个高太尉。
第三个太尉,是负责梁山招安并再三在皇帝面前推荐梁山英雄出征的宿元景宿太尉,也就是九天玄女给宋江留言中的“遇宿重重喜”之“宿”。在水浒中,宿太尉算是为皇帝分忧的忠臣,也帮了宋江等人的大忙,算是最理解也最会利用梁山英雄的国家重臣。不过,梁山英雄与宿太尉认识,最初是华山时的劫持,当时梁山英雄急于救史进,事实是利用了宿太尉去华山晋香的机会,冒充他的身份骗得华州知府,救出晚进。
第四个太尉是陈太尉。这个人曾经代表朝廷去招安梁山,不过,一方面朝廷诚意不够,礼物轻微不说,随他赴梁山的助手一为蔡京的人,一为高俅的人,陈太尉实际做不了什么主;另一方面,军师吴用等一班梁山将士,认为宋江对朝廷太过信任,担心过于两相情愿对梁山谈判不利,因此事实上是背着宋江对抗朝廷的收编。结果这次收编以仇视收场,并直接导致童贯攻打梁山、高俅攻打梁山。
那半个太尉是谁?杨太尉。即宋江、柴进、燕青等人第一次去见李师师时,李逵愤忿中打了的那个太尉。因为打了太尉失火,吓走了皇帝,宋江也就没有见成皇帝,以致心中的招安梦推迟。因为这个太尉只闪了一下,只能算半个了。
当然,这只是在书中如此,不必太拘泥于史实。虽然如此,金圣叹先生可能未必认可,因为在他的眼里,水浒七十回之后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水浒,因此被他腰斩了。这样,宿太尉的作用肯定是要打折扣的。对前两个太尉,金圣叹先生的解释是,此乃说明梁山造反,为乱自上作而不是乱自下生。
四个半太尉中,比较有意味值得说说的是高太尉高俅。一方面,高俅对梁山的迫害深,影响也大;一方面,因为职责关系,高俅与梁山的冲撞不可避免地也太多。
高俅的艰难成长路
水浒一书,用两页纸写了少年高俅的发迹经历。千万不能小看这两页纸,它可是施耐庵的两页纸。力透纸背不说,其它权臣如童贯、蔡京,施耐庵连半页纸也没给,起码是没写后二人的出身。
如果抛开感情因素,可以看到,在做到太尉前,少年高俅其实走过一条相当艰辛的成长道路。如果套用三段成长论,高俅的历史大致也能分为三个时期,少年斯混,异地打拚,回京发迹三段。
少年斯混这一段,可能从名字上得到某些说明。书中说他名字最早是高毬,后来发迹才改为高俅,显然从前是被人当个毬耍的底层混混,高俅后来发迹后折腾王进,其实与这段不光彩经历有相当关系。
因为出身不能算好,少年高俅其实尝试过不少工作,甚至参加过黑社会搏机会。一次,在街头弄枪耍棒,不幸在与王进父亲老王教头的比武中被误伤,致四个月不能下炕,靠着年青气壮与命大活了下来。后来,因为参与收放高利贷而被父亲典告出门,被棒打后发配外地不得归家,高俅也就成为水浒一书中两个被父亲赶出家门的青年之一。(另一个是郓城县小吏宋江。当然,宋江被赶出门,是因为宋时吏制的特殊使然,是一种家族的避祸手段,与宋江人品是否无良无关。)
被发配后,高俅事实上是有家不能回,有父不能认,这种被抛弃的感觉,个中滋味,不是一个苦字道得清。无奈,高俅只能异地发展,积累人生资本。也算天无绝人之路,高俅在开堵坊的柳大郎处得到安身机会。因为勤奋与机灵,柳大郎对高俅应该高看一眼,否则不会有天下大赦后,柳大郎立即将急欲返京的高俅推荐给在京城开生药铺的董将士。毕竟,推荐人是有前提、有条件的,柳大郎没跟高俅谈条件,可视作高俅做人做事都比较到位的证据。更重要的是,高俅当时在京城没有其它关系,因此柳大郎送上的这根稻草,其实是一座桥。
有了这次非常重要的推荐,高俅的人生得以彻底转运,并发迹做到当朝太尉。尽管董将士没有收留高俅,但董却花了人情,将高俅推荐给了小苏学士。对青年高俅来说,这是一次质的飞跃。因为大名鼎鼎的小苏学士即是名满天下的苏轼,一个仕途不显但却是文坛领袖级的社会名流。历史上的记载,高俅确实在苏门呆过。不过,施耐庵将这段经历一笔带过,小苏学士将高俅转推荐给了喜欢斗鸡走马的驸马爷王都尉。这次推荐是超重量级的,一下子进了驸马府。
王都尉有个妹夫是端王,又称为九大王,是当时皇帝哲宗的第9个弟弟,哲宗驾崩后端王即位为皇帝,即赵佶。此时的赵佶与王一样,专门喜欢享受生活。因为去端王府送礼品,高俅无意中的一脚球,被端王赞许并留在了端王府。应该说,这段时间是高俅真正转运的时期,也是其才艺展示得最好的时期。当然,更是其小心翼翼的时期,毕竟伴君如伴虎。
高俅的才艺应该相当了得,当时的端王日后的皇帝应该很难伺候。到底其才艺如何,书中没有正面写。不过,在被梁山好汉活捉上山后,酒后之余,高俅曾经与燕青比过相扑。要知道,当时高俅已经中年,长年酒色中陪着皇帝,能与燕青过上三招两式,证明其功力了得,年青时确实没少下功夫。
在宋徽宗赵佶的几个宠臣中,与蔡京、童贯等权臣比起来,高俅算是玩伴,满足的是赵佶好动的一面。而蔡京、童贯则在分别字画、收藏方面,算是满足赵佶文雅的一面。当然,这也不是说高俅文雅方面不行,能在苏轼府上行走过,文的一面肯定也不俗,只是与蔡京这样的大家比起来,要差个档次而已。换个角度看,分工不同才有竞争力,这也是几个权臣围绕赵佶有小磨擦但又能相安无事的道理所在。
因为年青时受过的磨难太多,加上被父亲逐出家门的屈辱,使高俅念念不忘,其寻衅惩治王进,与其说是报王进父亲一顿棍棒之仇,不如说是少年苦难的一次爆发。当然,这种爆发,在高俅肯定是小事一桩,而在王进母子则是要做天涯沦落人。时也,势也;势也,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