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理会小肚鸡肠的云落,沈攸宁似乎根本没打算从他身上寻求解决的方法。
她目光坦然,忽然把视线转向那群百姓。
那稚嫩的面庞适时的流露出茫然与失措。
“我是户部尚书沈贾程之女沈攸宁……还请诸位帮帮忙,替我去沈家传话,我……”
她微红了脸,这副模样在他人看来极为可怜无助。
有位妇人心生怜悯,开口回应,“既然是沈尚书的女儿,又怎会没有通城令呢?”
沈攸宁摇了摇头,眼眶微红,可怜兮兮道;“我自幼被送到乡下庄子里,不知道有这种规律……母亲她派来接我的人也没有什么通城令……”
此话一出,所有人恍然大悟,看向沈攸宁的目光瞬间不一样了。
这个人就是沈家嫡女!
顿悟了之后,不少人对沈攸宁这番佯做无心的话开始进行一阵风暴式的脑补。
什么后母上位后嫡女惨遭抛弃,如今嫡女回京后母心生愤恨故意让她出丑……
接二连三的,不断有人自告奋勇去沈府通报。
将马车驱驶至一旁,沈攸宁等人立在树下等候着。
杏竹担忧极了,一离开那些百姓的视线,她连忙道,“姑娘,咱们这一遭会惹得大夫人和老爷极度不满的!只怕回府后的日子……”
夏竹抬眼一瞪,没好气的伸指戳了戳她脑袋,“我说杏竹,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若沈家人有一分半点在意姑娘,还用得着等了八年才将她接回来?”
她看了周围的百姓一眼,冷声一哼,“方才听这帮人说,据闻是什么御史大人将此事事无巨细上奏给陛下,陛下勒令沈大人将姑娘接回京城。”
“要不然,只怕姑娘老死在乡下庄子里,都见不着沈家人一面。”
杏竹眸光一暗。
她与姑娘从前多么期盼得到沈家人传来消息,就算日夜受那恶婆娘折磨,也紧紧抓着这星火般的希望。
她转头看了面无表情的沈攸宁一眼。
只怕姑娘早已看透这帮大家子的冷血,所以慢慢变了性子……
杏竹心里不光揪着疼,更是对沈家的控诉。
沈攸宁不知杏竹内心的悲怆,而是赞赏的看了夏竹一眼。
她点头赞许,“不错,短短时间内,你能从蛛丝马迹摸得沈家人对我的态度,想来在那后院之中,你也不会吃什么暗亏了。”
夏竹闻言安抚,眼神坚定,“姑娘无需担心,有奴婢在,您定然不会有事的!”
云落坐在草坪上,双手枕在脑后,嘴巴叼着草根,将她们三人的一举一动尽览于眼底。
他微耸肩。
看来这沈姑娘是那些高门腌臜事的牺牲品。
三人如风雨中飘摇的浮萍,踏入金陵这危机四伏的险恶之地,又能存活多久呢……
“啪!”
沈府后院内,数个杯盏碎裂在地,接二连三的发出清脆的响声。
方邱雁瞪大了眼,呼吸沉重的盯着来报的小厮。
“你再说一遍。”
那小厮哆嗦着身子把话重复了一遍,“大小姐已经回京,因没有通城令被拦在城门口。”
“现在百姓传言,夫人您心……心胸狭窄,故意不给大小姐通城令,让她出丑……”
“混账!你们一个个都是死的吗!人都到了金陵城才告诉我!”方邱雁大怒,那尖锐的嗓音去如针般,刺得底下人耳朵生疼。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在自己一手安排下沈攸宁到底是如何活着到金陵城。
跪着的小厮颤颤巍巍,不敢抬头。
沈静攸脸色也难看的很,但她仍存着几分理智,连忙开口。
“娘,眼下……还是快派人将大姐姐接回来,若是此事被传的沸沸扬扬,爹那儿也无法交代。”
方邱雁脸色阴沉的都能滴出水来,她扬掌朝桌面重重一拍。
“接……拿本夫人的通城令去接!”
“敢在城门口如此非议我……待那贱人的女儿回府,我定要折磨的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出所料,不出一刻钟,沈府便已经派人城门口接人了。
一名身着墨绿长衫的中年男子翻下马,巡视一圈后很快落在沈攸宁身上。
眸底霎时情绪翻涌,他垂眸压抑下来后,迎上前去,那清朗的声音随即响起。
“沈府管家许从,前来迎接大小姐。”
许从?
沈攸宁黑眸微动。
她记得,沈府的管家,据说是沈家那位老爷子留给沈贾程的得力助手。
此人心思缜密,且从赵景云给自己的资料上看,他的立场很是模糊,从不在沈贾程或方邱雁任何一人身上。
沈攸宁思绪飞快一过,款款行了一礼,“攸宁见过管家。”
她面容恬静,柳眉下的双眸带些许清冷之色。
许从拱手,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其他神情来。
他侧身,“还请大小姐上马车,老爷与夫人在沈府等着呢。”
他并未做多余的问候,也没有安抚沈攸宁,好似单纯完成一项任务般,除了接应沈攸宁,其他事情与自己无关。
进了城,杏竹趴在车窗旁连连感慨,那视线左顾右盼,惊叹道,“如今的金陵城竟繁华至此!”
夏竹并不感兴趣,她只是对杏竹道,“趁现在好好看,别到了府里再露出这花痴的模样,给姑娘丢了脸面。”
“才不会呢。”杏竹嘟囔的反驳了一句。
马车很快行驶到沈府门前,待那马声长吁,沈攸宁抚着白虎的手停了下来。
车帘被掀开,接着传来管家的话——
“沈大小姐,沈府到了。”
守在沈府门前的两名丫鬟眺目远望着,原本还在心焦怎么不来人。
直到一辆马车停下,二人听到管家一声唤后,立马冲到马车前。
杏竹与夏竹刚一下车就被二人挤到一侧。
待沈攸宁掀开车帘走出时,那两个陌生的丫鬟便对她殷勤的笑着。
“奴婢春梅。”
“奴婢春桃。”
“恭迎大小姐回府。”
说着,二人抬手,作势要牵着她下马车。
被挤开的杏竹一脸愕然,随即恼怒不已。而夏竹则面无表情的站在一侧,似等着沈攸宁发话。
沈攸宁淡淡瞥了那二人一眼。
春梅与春竹二人笑的脸都僵了,等了半晌都不见她有反应。
疑惑之下,二人悄悄抬头,却在猛然接触到她那双眼眸时,浑身一僵,如坠冰窖。
沈攸宁声音轻柔,却无端携着凛冽的冷意,化作刀刃一下又以下剜着二人的心。
她笑,“我还以为沈府里怎么养了两只野猴,如此不懂规矩。仔细一看,原来是人啊。”
春梅与春桃二人脸色乍青乍红,心有恼怒,却碍于方邱雁的命令,不得不陪着笑脸。
“大小姐莫要打趣我二人了。”
她们二人便是方邱雁派来的,据说眼前这位是二人未来的主子……
春梅与春桃面面相觑,心生怨愤。
她们待在这位不受宠的大小姐身旁作用是什么,不言而喻。
沈攸宁直接无视她们两人,视线越过她们道,“杏竹,夏竹,你们二人还愣着做什么?”
杏竹与夏竹闻言连忙上前,一人一手搀扶着她下马车。
杏竹扭头,朝那呆怔的两人做了一个鬼脸。
许从从头到尾漠视旁观,从始至终站在一侧不曾出声。
等沈攸宁有入府的迹象,他才跟了上前。
待沈攸宁随着许从进入正堂时,堂中早已坐满了人。
正中央年方四十的沈贾程面容沉肃,他端着茶盏,吹拂去茶面升腾的热气。
而坐在他身侧的妇人,便是沈家主母方邱雁。
她眉梢似用什么往上勾勒了些许,只是微微一个上挑的动作,比以往更透露出几分刻薄凌厉之相来。
听到动静,数双眼睛齐刷刷的望了过来。
主位上的二人,自然是沈贾程与方邱雁。
沈攸宁屈膝行礼,态度十分坦然,“攸宁见过父亲,母亲。”
随后在侍婢的介绍下,她一一对着身旁的姨娘们颔首。
沈府只有两名姨娘,二人各有特色。
秋姨娘一袭艳红织锦外裳,眉目美艳,对沈攸宁似是极为不屑,连回礼都懒得。
据闻其性子骄纵,却颇得沈贾程喜爱。
而白姨娘温和,平日素爱着淡雅的衣饰,性子沉稳。面对沈攸宁,她起身回了一礼。
不论二人什么态度,沈攸宁总是一副淡淡的神情。
沈贾程端着肃穆的架势,他眼眸微眯,看着底下女子与当年的那人样貌极其相似,神情一派复杂之色。
知道许从在一旁提醒,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沉声开口,语气疏离,只说了寥寥数句话——
“你对府中诸多事不熟,多向你娘和弟弟妹妹请教,免得日后出席什么官宴出了什么岔子,抹黑我沈家的脸面。”
沈攸宁垂眸,敛下那一闪而逝的讥讽之色。
沈贾程啊沈贾程,面对着被你抛弃了八年在乡下受尽折磨的女儿,竟只有一句不咸不淡的告诫与警示吗?
她低声应下。
沈贾程似是表明自己不会再说什么,只是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方邱雁顿时意会。
她温柔的笑着,眉宇望着沈攸宁,充满了慈爱之色。
她连忙热络的起身,牵着沈攸宁的手,“路途奔波,又要风餐露宿,攸宁辛苦了。”
说着,她意味深长的道了一句,“没想到咱们沈府的大姑娘竟出落的这般亭亭玉立,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其中的蕴意,怕是心底有数的人才懂。
沈府一众人在见到沈攸宁时,皆是意外之色。
若非这模样与已逝的大夫人八分相似,只怕她们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这容貌与气度……哪儿像是乡下养了八年的野丫头?
沈攸宁浅笑,“八年的时日的都度过了,何惧这短短数日的路程?”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方邱雁对着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庞,恨不得当场拿着刀一点一点的割花。
闻言,她强撑着笑,“怎么,攸宁这是怪娘了?娘也是为你好,那安宁村乃是风水佳地。我当年也是废了好大一番气力,才让那道长允诺用八年的时间改换掉你那孤煞命格。”
沈攸宁差点笑出声来。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说的就是你方邱雁吧?
她始终保持着沉默。
方邱雁深吸一口气,她看似对沈攸宁喜欢的很,暗地里那捏住她的手掌力道却逐渐加重。
沈攸宁的指甲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充了血色。
方邱雁也不好做的过火,半晌松了力道,佯作亲切,“平安回来了便好,如今回到了自个儿的家,就别拘着束着。”
“若有什么需求,跟下人说便是,凡事有娘在,不会亏待你的。”
说着,她朝候在后头的春梅与春桃招了招手。
“这两个丫头是我精挑细选的,伺候人可是有分寸的很,为娘便擅自做主,让她二人做你的贴身侍婢。”
“至于你这两个丫头……”
方邱雁眯着眼打量杏竹与夏竹,“还需得细细调教。这金陵城可不比乡下那般粗野的地方,便是丫鬟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我沈府的脸面。”
“这些日子,就让这两个丫头跟着我吧。”
秋姨娘欣赏着涂着蔻丹的指甲,闻言翻了个白眼。
沈攸宁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袖,忽然笑了。
方邱雁一愣,“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意外。这两人在外头不分缘由公然将我那两个丫头粗鲁的推到一侧,这样的人在母亲口中竟成了‘极有分寸’之人……”
春梅与春桃死死的低着头。
没等方邱雁说什么,就听沈攸宁斩钉截铁道。
“杏竹与夏竹两个丫头我用惯了,母亲还是将她们两人收回去吧。”
方邱雁脸色微沉。
沈攸宁却不惧她,“再者,我讨厌名字带春的。”
她忽而对着春梅与春桃,露出盈盈的笑意,那双眼却逼仄的渗人。
“你们可知,我先前有名丫鬟,名为春竹。可她却背叛了我,最后的下场是死无全尸。”
短短一句话,已经把那两个丫鬟吓得脸色煞白。
“混账!不仅口出恶语,还对嫡母如此口无遮拦,这便是你在乡下学来的规矩?”
一道怒喝在堂中高响而起。
只见沈贾程怒目而视,猛的拍案而起。
秋姨娘嘲讽的声音适时插入,“老爷也得体念体念大小姐,那种乡野之地,便是咱们府中的丫鬟随便挑一个出去都比那儿的人强。”
“大小姐没带着一股子土味儿进府,着实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