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轻言放弃从来就不是袁世凯的风格。他没有忘记对张謇的允诺,对上天的许诺,对丁戊奇荒中那死去的一个个孩子的郑重承诺。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在这件关乎中国前途命运的大事上,他打定主意:再难,也要扛起担子。
于是,袁世凯放言恐吓这帮喜欢开历史倒车的太子党:“有敢阻挠立宪者,即是吴樾,即是革命党。”
的确合乎逻辑。吴樾为了阻碍清廷考察宪政都自爆了,照样螳臂当车,死了白死。年轻气盛的亲贵,拿个手枪就想吓唬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袁世凯,岂非班门弄斧?
然而,大头的反击却不能以载沣为靶心,原因很简单:太子党在政治上具有先天优势,最高领导人不发话,永远不会垮。
袁世凯只好将炮口对准铁良,称其“揽权欺君”,是实施新政的绊脚石。
太子党迅速反扑,组织水军发帖。
有预测未来型:责任内阁将造就一批鳌拜和年羹尧,形成太阿倒持的局面。
有谈古论今型:君主称孤道寡,昔居其名,今受其实。
再加上袁世凯“遣散宦官”的提议得罪了曾经的政治盟友李莲英,庆袁集团顿时险象环生。
其实,重用二十出头的载沣,本身就体现了慈禧对庆袁的防备和制衡。而袁世凯在立宪一事上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竟连“预备”都等不及,已然突破了自己的底线。
一日,大头入宫参见,慈禧问道:“官制改革,何以久未定稿?”
袁世凯回禀说:“意见分歧,不易一致。”
岂料,慈禧冷笑着来了一句:“怕什么,你有的是兵,不会杀他们吗?”
袁世凯一阵眩晕,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
统治者,像天平,左右摇摆,反复权衡。起了猜忌之心的慈禧抛出一条“五个不准搞”(五不议),规定官制改革中,军机处、内务府、翰林院和太监事、八旗事不议。
一个月后,奕劻呈上了精心雕琢的改革方案。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顽强的责任内阁。奕劻只字未提军机处,只铆足了劲夸责任内阁是“采邻国之良规,复圣明之旧制”。
慈禧不听他忽悠,直接跳到第二项:专职专任。
这也是流弊已久的痼疾了。
一方面都往体制内挤,权贵的七大姑八大姨恨不得全给安排了,结果人浮于事,机关臃肿,一个部有满汉尚书两位、左右侍郎四人,总计六个堂官,出了事都不知道该找谁盖章。
另一方面,有能力的人又往死里用。以袁世凯为例,身上压着十几项兼差,精力不济的,早就过劳死了,还不算工伤。
所以,专职专任限定了一部一尚书、两侍郎,实行一长负责制。一把手拍板,一把手担责。
对此,慈禧欣然批准。
第三项是增改六部,将其扩充为具有现代化功能的十一个部门:外务部、陆军部(前身兵部)、吏部、法部(前身刑部)、民政部(前身巡警部)、农工商部、度支部(前身户部)、邮传部(前身工部)、礼部(合并太常、光禄、鸿胪三寺,专管祭祀)、理藩部(前身理藩院)和学部。
此外,都察院保留,大理寺升格为大理院(最高法院),再加上新设的审计院(最高审计机关)和资政院(最高民意机关,体验版议会),合称“四院”。
慈禧还是批准。
表面上看,除了责任内阁,其他两项都顺利通过,貌似也有进步。
实则不然。
袁世凯最初的设想很完备:责任内阁和十一个部共同组成中央职能部门,掌行政权;四院不受内阁节制,大理院掌司法权,资政院掌立法权,都察院和审计院掌监督权。由此四权分立,彼此牵制,尽善尽美。
而现在责任内阁不批,所有部院仍置于军机处之下,事实上还是君主专制。
更倒行逆施的是,为了削弱庆袁,扶持太子党,慈禧借官制改革,默默地将高层大换血,换出了一个汉人只占不到三分之一席位的反动局面。
十一个部门,庆袁集团只捞到三个尚书:外务部(奕劻)、民政部(徐世昌)和农工商部(奕劻长子载振)。而要害的陆军部,尚书则是铁良。
袁世凯心有不甘,联合端方等坚持前议,飞蛾扑火般决绝道:“改旨之旨不下,则不能出京。”
那一刻,以张謇为代表的民间立宪派,无不泪眼蒙胧地望着北京:满清立国以来,在造福商民、推动历史上,能做到袁世凯这种程度的,试问有几人?
潜驭群臣
慈禧见袁世凯不死心,决定狠狠地敲打一下。
军机会议上,她将一道参劾“疆臣揽权(袁世凯),庸臣误国(奕劻)”的折子遍示群臣。
奕劻脸色惨白。
军机们纷纷叩头,说圣明无过皇太后,赶紧把袁世凯这个成天想废军机处的孽障给革职查办了吧!
慈禧满意道:“呵呵,这又何必呢?”
然后把折子收了起来,默默离开。
老油条们心领神会,发动言官交相弹劾,以日均几十次的狂骂让大头体验了什么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慈禧顺势严斥了袁世凯,迫使他恨恨地回到天津。
整个冬天,大头都宅在家中,拒绝见客。忧谗畏讥的他知雄守雌,试探性地上了两道折子,一封请辞各项兼差,一封主动提出将北洋六镇中的四镇划给陆军部统辖。
慈禧在其奏折上批了几句宽慰的话,允其所请。
当晚,袁世凯彻夜无眠。
要知道,以前几次三番地玩类似的把戏,朝廷死活都不答应,完全一副“离了袁世凯,地球都不转”的架势。
辞掉的兼差里,掌管轮船招商局和中国电报总局的两项尤其令人眼红。
两大国企,是当时造钱速度最快的机器,最早在盛宣怀囊中。
李鸿章死后,失去保护伞的盛宣怀开始感到“怀璧其罪”的压力。
财政困难的清廷一直在打轮电二局的主意。正巧盛宣怀因其父病逝,必须回乡丁忧,朝廷便拟派万年不倒的张翼接管这两棵摇钱树,归入户部。
盛宣怀困兽犹斗,找到袁世凯,希望他能代为托管两局,撑到自己复出时。
虽然二人交情不浅,但这个不情之请还是显得太离奇了。彼时袁世凯刚任直督,正缺钱花,便借机将两局抢了过来。
其实,轮电都是李鸿章在北洋任上一手创建的,现在重归北洋,也算合情合理。
但盛宣怀不这么看。他觉得袁世凯辜负了自己的信任,落井下石,是十足的小人。从此反目成仇,视为政敌。
问题是袁世凯也没高兴几天。因为在丙午改制中落败,两只下金蛋的鸡便被迫拱手相让,划给了邮传部。
瞿鸿禨见状,乘胜追击,想一鼓作气荡平庆袁。
善玩平衡的慈禧则不作此想。
她很欣赏袁世凯的办事能力。地动山摇的满清王朝可以少几个耍笔杆子的,却离不开大头的鼎力支持。
因此,即便给了袁世凯一个下马威,他仍是五年前两宫回銮时慈禧口中“母子是赖”的股肱重臣。
为表安抚,慈禧将其长子袁克定从一抓一大把的候补道实授为农工商部参议(相当于改制前的郎中)。
而且,几乎每日都有赏赐,或珍玩、或食物,并命他不必具折谢恩。
袁世凯也时时进贡物品,差役往来传达,熟络得跟一家人似的。
一日,慈禧将咸丰帝用过的犀带(饰有犀角的腰带)扣赏给了大头。
如此厚爱,自当派专差回礼。
慈禧问专差道:“前几天给袁世凯的带扣他喜欢吗?可有佩戴?”
专差跟随大头多年,颇为机警,答道:“大人感激太后的恩典,但因此物系先帝御用,不敢造次,已钉在帽子上戴着。”
慈禧点头道:“袁世凯很知礼。”
专差回禀时,大头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将带扣缀于帽上。
由于尺寸过大,很不协调。宾客来访时,见他佩戴此帽,无不暗自偷笑。
袁世凯算是看明白了,慈禧对自己始终是寓防于用,不能尽信。既如此,何不趁现在形势有利于己,多做两笔交易?
心念及此,他奏请朝廷:开放边禁,设立东三省。
满清入关后,将白山黑水的东北平原视作龙兴之地,严禁汉人出关(山海关)垦荒和采猎。
于是,满洲成了流放犯人的蛮荒之地,由几个将军驻守治理。
“闭关”在人类环境保护史上是一次大胆的实验。二百年荒无人烟,使广袤的土地植被遍布,物产丰盛。
但对于国防事业却是一场严重的灾难。
日俄战争后,袁世凯援引门户开放政策,在谈判桌上寸土必争,导致日本除了接管原先俄国在南满的权利外,没占到更多的便宜。
日军在战争中伤亡几十万,以其锱铢必较的传统,显然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打发了。
只是由于国力耗尽,不得不暂且蛰伏。
然而,日本从未停止延伸其触角,俄国休养生息,也保不准哪天卷土重来,东北必须找到一条标本兼治的办法。
慈禧接受了袁世凯的提议,宣布东北正式建省,改盛京将军为东三省总督,奉天、吉林、黑龙江各设一巡抚——如同三沙市的成立,目的是遏阻邻国瓜分的脚步。
总督人选,善搞平衡的慈禧准备照顾一下庆袁。于是,两个名字浮上心头:载振和徐世昌。
当年回銮,袁世凯力荐徐世昌,乃召见问话。
见其仪表端凝,奏对明晰,慈禧大喜,下朝即对左右道:“像徐世昌这样的人,足以接替李鸿章了。”
纵使能接替曾国藩,她仍然希望是个满人。
可惜,载振爵位虽崇(贝子),但年仅三十,历练不够,在中央当个部长已极为勉强,真要出掌一方,恐力有不逮。
更麻烦的是,载振好色,是天上人间的贵宾,烟花巷陌的常客。为此,没少被巡城御史参劾。
放心不下的慈禧特命载振和徐世昌出关视察,一来做做调研,二来考验试炼。
结果就试出了事。
丁未政潮
路过天津时,袁世凯在督署设宴接风,直隶巡警道段芝贵作陪。
通晓日语的段道台素善察言观色,日俄战争时曾被袁世凯派到前线搞地下工作,机智干练。
因对东北情况熟悉,段芝贵颇想谋任其中一省之封疆,袁世凯也表示愿意助力。
可惜,道台和巡抚隔着三级。依照常规,段芝贵必须按部就班地把按察使和布政使当完,才有可能提巡抚。
然而,生在中国,不就是为了体验走捷径的乐趣吗?
席间,笙管齐鸣,丝竹悠扬。以出演《拾玉镯》等言情戏而闻名的歌妓杨翠喜袅袅而出,顾盼生姿。
杨翠喜的姿色,连李叔同(弘一法师)都为之神魂颠倒。眼波流转中,一颦一笑间,竟把阅人无数的载振给看呆了。
段芝贵自然捕捉到了这一细节,下来后立刻赶到大观园戏馆,花一万多两白银替杨翠喜赎身,养在金屋。
待载、徐考察结束,回京再次路过天津时,段芝贵即以翠喜献上。载振大喜而纳之。
三省巡抚的名单,庆袁拟定后,获得了慈禧的批准。
唐绍仪署理奉天巡抚,朱家宝署理吉林巡抚,段芝贵署理黑龙江巡抚。
上谕一下,举朝哗然。
瞿鸿禨阴冷的目光跃过红墙,望向宫外。
1907年春,北京市民发现街头开始热卖一份名为《京报》的期刊。
这份类似《参考消息》的小册子经常刊登一些官场猛料,矛头大多直指奕劻,甚至公然质问其“当国数年,上答祖宗者何事?仰慰慈圣者何方?”
读者无不浮想联翩:这背景得硬到什么程度,才敢如此抨击国家领导人?
只有体制内的略知一二:《京报》负责人汪康年的后台是瞿鸿禨。
打开市场的《京报》狂飙突进,先是痛斥奕劻借过寿大肆敛财,又刊登了赵启霖披露的载振和段芝贵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一时间满城风雨。
赵启霖和另外两个御史赵炳麟、江春霖好论时政、激扬清浊,时人戏称为“三霖公司”。
该公司常年向国有垄断企业“庆记公司”发起挑战。而这次在瞿鸿禨的操纵下,更是把段芝贵向载振进献歌妓、谋取巡抚之职的独家内幕抖了出来,不仅扇了奕劻一巴掌,也让朝廷颜面无光。
先是慈禧震怒,罢免段芝贵,派载沣和孙家鼐彻查此事。
庆府速度更快,早就秘送杨翠喜回津,把相关人员的证词串通好,以应付调查。
等“办案组”进驻天津,一切早已布置就绪,了无痕迹。
孙家鼐只好出具“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结案报告。
对这种和稀泥的态度,坊间自然不满,但孙家鼐作为咸丰朝的状元,工龄五十年,什么破事烂事没见过,绝非“昏庸”二字可以概括。
私下里,他向人解释道:
今日之事,惩治庆王,圈禁其子,博个舆论欢欣鼓舞,十分容易。但奕劻是亲王,非翁同龢可比,没有借口令他出京,于是仍可被召见,出入内廷如故。袁世凯控制着北洋,随时能助奕劻翻盘,更可乘机打压排斥异己,试问谁能自保善后?
由此可见,不管你是玩权术比下线,还是秀世故拼无耻,一切都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之上。
赵启霖因风闻言事被朝廷开缺,庆府也自伤八百——为堵哓哓众口,奕劻让载振上疏请辞一切职务。
辞呈出自杨士琦之手,可谓生花妙笔:
虽水落石出,圣明无不烛之私;而地厚天高,蹐跼(占据高位)有难安之隐。
素喜各打五十大板的慈禧自然乐得同意,并将东三省总督一职给了徐世昌。
庆袁损失两大干将,却仍无宁日。湖北按察使梁鼎芬接过大棒,继续开喷。
梁鼎芬是张之洞的首席智囊,但这次发作与幕主无关,乃个人行为。
也不奇怪。当年刚考上进士,翰林院编修的位子还没坐热,就敢炮轰李鸿章,被慈禧连贬五级,降为太常寺司乐(从九品)。
梁鼎芬觉得身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自刻一方“年二十七罢官”的印章,愤而辞官。
最搞笑的是,离京前,梁鼎芬把自己的老婆托付给翁门六子之一的文廷式。
梁、文原本亲密无间,由于身材差不多,连衣服都经常换着穿,被大家视作一对好基友。
结果,梁鼎芬走了没多久,文廷式就跟梁夫人勾搭到一起,滚上了床。
更奇葩的是,当外界开始风传梁鼎芬有性功能障碍时,他居然淡定地对朋友道:“有子万事足,无妻一身轻。”
顶着绿帽子,梁鼎芬走进了张之洞的幕府。
有一类人,平日里桀骜不驯,特立独行,但因找对了能改写其命运的伯乐,脾性相投,专心侍奉,也能青云直上。
梁鼎芬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张之洞就喜欢这种四体不勤高谈阔论的名士,把新政都交给梁鼎芬办。
结果办出一幕幕闹剧。
以巡警为例。由于没有统一的标准,梁大人得以发挥其贫乏的想象力,设计出一套惊为天人的制服:红帽绿裤。
让穿着如此行为艺术的一帮人上街执法,不知道的还以为张艺谋在拍《三枪》——莫非梁大人下的是一盘文化强省的大棋?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喜欢搞形式主义的空谈家,批起袁世凯来却杀机毕现,可见蓄谋已久:
直隶总督袁世凯,少不读书,专好驰马试剑,雄才大志,瞻瞩不凡。
上来先夸一夸,搞得跟《清史·袁世凯传》似的。
接着笔锋一转,成了《捌周刊》记者,开八其如何勾结奕劻,将朝廷办成了“庆记官帽有限责任公司”。
当然,梁鼎芬也清楚,不把袁世凯“打造”成威胁慈禧统治的权臣,别说勾结奕劻,便是勾结外星人,也一样毫发无伤。
于是,开始了其处心积虑的抹黑之旅。
声名至劣之唐绍仪,胆大无耻之杨士琦,皆袁世凯之私交也。
这就指鹿为马了。
唐绍仪是人尽皆知的好好先生,还声名至劣,那可真是洪洞县里无好人了。
至于杨士琦,从未深入了解的梁鼎芬就更没有发言权了。
作为袁世凯的高级公关,外人都觉得杨士琦不学无术,圆滑多变。
其实,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在搞潜规则之余,不事交游,不苟言笑,终日宅在家里看书,工于诗文,满腹经纶,连成天跟袁世凯过不去的民国记者黄远生,也由衷地称其为“有哲学思想的官僚”。
如果说行贿是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俗事,那么一经杨士琦之手,也变得高妙了许多。
再深入挖掘不难发现,杨士琦的身上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对现实深入灵魂的绝望。
梁鼎芬成天骂骂咧咧最多只是失望,真正的绝望好比爱情已死的甄嬛,笑里藏刀,横扫六宫,最终含笑说死雍正。
生活逼你当流氓,一个快乐的流氓。
认真你就输了。
梁鼎芬继续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