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曹操,一世之雄,当其为汉臣时,有大功于天下,不知篡汉者,操也。晋末刘裕,才与操埒(lie,相当),当其北伐时,亦有大功于天下,不知篡晋者,裕也。前者微臣来京赐对时,亲闻皇太后皇上称,“《资治通鉴》其书甚好,时时阅看。”今此两朝之事,治乱兴亡,粲然具陈,开卷可得也。
梁鼎芬把袁世凯定位于图谋篡位的枭雄,方向没错,但因用力过度,语不惊人死不休,反而效果不佳。
况且,庆袁是推荐了不少人,但归根结底拍板任用的是慈禧。把这帮人说得如此不堪,等于指着太后的鼻子骂她无识人之明。
因此,骂疏被留中不发。
梁鼎芬方舟子附身,再三再四地上折狂骂,大有不把庆袁拉下马,这日子就不过了的趋势。
慈禧烦了,批复道:“沽名钓誉,肆意弹劾,著传旨申饬。”
保守派有时会玩儿悲壮,以玉石俱焚的姿态来博取同情。
梁鼎芬任武昌知府期间,俄国行将吞并东北,学生们停课聚会,开展拒俄运动。
对这样的爱国运动,脑子里只有维稳的梁知府竟然大放厥词道:
尔等只应用功读书,以图上进,这些与己无关的事管他作甚?即使把东三省送给俄人,亦无须尔等干预!
……
岑官屠上京
瞿鸿禨看明白了:这样搞是搞不垮庆袁的。
他把目光投向了远方。
两广总督岑春煊。
作为云贵总督岑毓英之子,岑春煊从小狂傲不羁,是时人口中的“京城三少”之一。
整天傻玩的结果就是成绩不好,以至于乡试时请人捉刀才混了个举人身份。
岑毓英倒在工作岗位上后,朝廷为表体恤,授予岑春煊五品京衔。
混到庚子国变前,外放为甘肃布政使。
机遇来了。
当时,两宫逃难团坐着清真寺给的大车离开昌平,驶入直隶省宣化府境内。
岑春煊得知后,二话不说,带着两千兵丁,跋山涉水赶至怀来迎驾。
狼狈出逃的慈禧见到这支毫无战斗力可言,却足以壮胆增势的人马,顿感心安。
岑春煊召对车旁,伏地而泣,誓言以死报国。慈禧大为感动,令其护驾。
于是,每至夜阑,慈禧酣睡之际,人们总能看见岑春煊带刀守卫于门外的身影。如此感人的场景,一直持续到銮驾抵达西安。
更重要的是,岑春煊一路都在给逃难团筹措生活必需品,这一临时性的职务叫“督办粮台”。
本来差使是落在怀来县令吴永身上的,但他无兵无饷,怕把事搞砸了,便通过李莲英直接面见慈禧,陈请道:
蒙恩派臣为粮台,本应竭犬马之劳,惟臣官仅知县,向各省藩司行文催饷,于体制多有不便。现有甘肃藩司岑春煊,官职较崇,向各省催饷系属平行。可否仰恳明降谕旨,派岑春煊为督办粮台,臣改作会办。
慈禧一边吸水烟,一边道:“你这主意很好,明晨即下旨。”
吴永的动作引起随驾军机们的不满。须知,四品以下官员根本没有面圣的权利,区区一个七品县令,竟敢绕过军机大臣,径直上奏,虽在非常时期,还是扫了大佬们的颜面。
王文韶就不满道:“尔保岑三(岑春煊排行老三),亦须向我等商量,哪有径自陈奏的道理?此人苗性尚未退尽(岑母是苗族人),如何能干此正事?”
王大人多虑了。
岑春煊粗中有细,把后勤工作搞得井井有条,成了慈禧眼中的板荡诚臣,仕途一路畅通,从巡抚一直做到总督。
每至一地,岑春煊都要发起一轮反贪风暴,不吹落几十顶乌纱,都不想去衙门上班。久之,被老百姓亲切地称呼为“官屠”。
岑春煊阔少出身,从小便不缺钱,没有任何经济问题。由此可见,反腐的决心和主政者的清廉指数成正相关。当然,在暗藏杀机的天朝官场,反腐也是需要技巧的。岑春煊的技巧是把美名都落到慈禧头上,让草民以为自己是奉旨反贪,两头卖好。
慈禧一高兴,就把“太子太保”的头衔赐给他。从此,与袁世凯并称“晚清两宫保”。
岑宫保最拉风的经历是在两广总督任上。短短三年,弹劾贪官庸官一千多人,圆满实现了每日一弹……
想当初履新时,出手不凡的广州米商奉上四十万两银票的见面礼。
这在当地被称作“公礼”,约定俗成,并不以行贿视之,甚至有“与人计事,以不收公礼为无诚意”的说法。
岑总督却不吃这套,坚决不收,还把米商骂了个狗血淋头。
悚然无计的粤商只道好日子到头了,个个如临深渊。不久,却发现岑官屠只跟贪官过不去,在庇佑商民方面,比前几任做得都好。
当岑春煊奉调离粤时,虽已不流行送万民伞,但含泪相送的广东商民还是做出了公允的评价:
知不收公礼而肯为民办事者尚有人在。
当然,也有人不服气,比如海关书吏周荣曜。
晚清的中国特色是吏比官肥,关吏肥上加肥。
周荣曜在粤海关不辱使命地贪了两百万两白银,要不是碰到岑官屠,熬到安然退休当无悬念。
收到岑春煊追拿赃款的公函后,周荣曜赶紧携巨资进京,活动奕劻。
结果竟被授予三品衔,出使比利时。
岑春煊大怒,立参周荣曜贪污关税,要求撤职严查。
慈禧的过问让奕劻噤若寒蝉。周荣曜被革职,避居香港。
反击非常迅猛。
借中英在云南边境爆发纠纷之机,奕劻提出,调岑春煊为云贵总督,由袁党的周馥接替粤督之职。
岑总督在封疆大吏里堪称治乱能手,几次妥善地处理过民变。结果政绩成了证据,被奕劻拿来论证“戡乱交涉,非岑莫属”。
从最肥的两广到最穷的云贵,岑春煊自然不干。但慈禧担心时间一长,酿成外患,便准了奕劻的建议。
接到朝旨的岑春煊磨蹭到上海,称病不走了。
拖了半年,慈禧等不及,调邻省的四川总督锡良去云贵,而命岑春煊赴任川督。
火车行至武汉,几乎绝望的岑春煊意外地收到一封密信。
署名瞿鸿禨。
览毕,岑官屠临时决定:不去成都了,带着屠刀北上。
一天后,岑春煊出现在北京,使本已斗破苍穹的京师风云再起。
坊间猜测种种,有说将入军机,有说要取袁世凯而代之。岑春煊置若罔闻,无比淡定,一副“我是来找太后叙旧”的表情。
君臣相见,忆往昔岁月,慈禧唏嘘不已,动情道:“我常跟皇帝说,庚子年若无岑春煊,我母子焉有今日?”
岑春煊在一番“久违圣颜,不胜想念”的说辞后,不失时机地提出“臣不胜犬马恋主之情,愿留京给太后当一看家恶犬”。
慈禧当即同意,道:“你的事好说,我总不亏负你!”
遂将最令人眼馋的肥缺——邮传部尚书一职给了岑春煊。
瞿岑联盟,准备就绪。
不辨善恶,尤甚故意为恶
岑春煊打出的第一张牌是示好袁世凯。他派人带厚礼到天津,请教咨询邮传事务,还跟大头借用北洋公所的房屋,完全一副三好学生的模样。
蛇在咬人前都会缩头。袁世凯冷笑三声,陪岑春煊演起了对手戏,在回信中胡扯瞎掰,通篇客套:
适闻足下北上,圣眷方隆。吾道不孤,令人神往……
弟德薄能鲜,公既推心置腹,敢不效肺腑之诚。倘不弃刍荛,时通音讯,幸何如之。
许多年后,岑春煊在回忆录中作伪,说自己到京不久,袁世凯为了套近乎曾命袁克定造访,表示可以将北洋公所的房子让给他做官邸,被他正气凛然地拒绝了。
阳示亲善后开始出招。岑春煊再次入见,当堂陈奏道:
近年亲贵弄权,贿赂公行,以至中外效尤,纪纲扫地,皆因庆亲王贪庸误国,引用非人。若不力图刷新政治,臣恐人心涣散之日,虽欲勉强维持,亦将回天乏术。
慈禧意欲调和,问岑春煊到京后是否拜访过奕劻。
岑春煊:“未尝。”
慈禧:“庆王鞠躬尽瘁,而时世之艰远甚于恭亲王时,汝应去见。”
见他默不作声,慈禧继续劝道:“尔等同受倚任,为朝廷办事,宜和衷共济,何不往谒一谈?”
岑春煊理直气壮道:“彼处索取门包,臣无钱备此。纵有钱,也不能作此用途。”
慈禧只好转移话题,聊起朝廷最近种种改良举措。
讵料,岑春煊直不楞登地来了一句:“改良是真的还是假的?”
慈禧怒了:“改良还有假的?”
岑春煊解释道:“内而侍郎,外而督抚,皆可用钱买得。政以贿成,丑声四播。此臣所以说改良是假的。”
慈禧半晌无语。
岑春煊继续添柴加火:“士为四民之首,士心所尚,民皆从之也。臣听说到东洋的学生已有七八千了,到西洋的想必也有几千。几年后,这些人全都毕业回国,眼见政治腐败如此,必然一唱百和,声言改革,处处与政府为难,人心离散。真到了那种地步,臣实在愚昧不敢言说了。”
不觉失声痛哭起来。
眼看国亡无日,慈禧也跟着抽泣道:“我许久没听到你的话了,不想政事竟败坏到如此地步。你问皇上,现在召见臣工,便是知县也经常蒙召,均勉励以激发其天良。万不料全无感动!”
岑春煊道:“大官守法,小官方能廉洁。奕劻贪鄙,身为元辅,何能更责他人?”
绕了一大圈,还是意在庆王。
其实,岑春煊不明白的是,他根本搞不倒奕劻。
首先,血缘再远(乾隆曾孙),奕劻也是皇族。何况人还同慈禧的亲弟弟桂祥结成儿女亲家,是太后娘家圈里的人。疏不间亲;
其次,亲贵里的少壮派羽翼未丰,没有能替代奕劻的。而耄耋之年的慈禧,绝不会主动打破稳定的政局;
最后,专制政府的首要工作不是反贪,而是维稳。草民的最后一丝幻想是庙堂之上的那个人是不贪的,连岑春煊也这么想。
事实证明是妄想。
晚年的慈禧酷好麻将,奕劻经常派福晋和女儿携银票数万,进宫陪老佛爷打麻将。输得多了,尚须遣人回家再取……
岑春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跟巨贪死磕到底,站在《清史稿》的立场,显然是人臣之楷模。
但从大历史的角度看,岑春煊和瞿鸿禨就是河蟹的两只蟹螯,锋利无比,护其主子。
章太炎早就说过:“但愿满人多桀纣,不愿见尧舜。满洲果有圣人,革命难矣。”
也就过过嘴瘾罢了。
真正帮满人造出桀纣的,是袁世凯;从内部蛀空体制的,是袁世凯;反戈一击,逼清室退位,避免哀鸿遍野、山河破碎的,还是袁世凯。
不是章太炎,更不是岑春煊。
深感撼山易,撼庆亲王难的岑官屠调整了作战方案,曲线救国。
第三次面圣,没有多余的废话,上来就参邮传部侍郎朱宝奎。
慈禧为难道:“我并非惜一朱宝奎。按理你应该到部后再具折参奏,以免众议不服。”
岑春煊历数朱宝奎劣迹,傲然道“不能与此辈共事”,拒绝到部任职。
慈禧终于还是卖了一个面子给护驾有功的忠臣,下旨道:
据岑春煊面奏,邮传部侍郎朱宝奎,声名狼藉,操守平常,着即革职。
一个未到任的部长,寥寥数语便参倒了副部长。
举朝震惊。
朱宝奎此前和岑春煊没有任何交集,虽说属于袁党,但袁党里的人多了去了,为何拿他开刀?
原来,朱宝奎当年游学归国,一直跟盛宣怀混。因机警灵活,渐受重用,不数年便充任上海电报局总办。
饱暖思淫欲。捞够了的朱宝奎看上盛宣怀家的一个婢女,求为妾室。
该女美艳动人,盛宣怀不舍,二人遂至绝交。
朱宝奎怀恨在心,收集了电报系统的种种黑幕,转投袁世凯门下。
大头当时正考虑趁盛宣怀回家奔丧,对电报、招商二局下手。有了朱宝奎的黑材料,一道折子便搞定。
盛宣怀怀着深仇大恨,窝在上海,终于等来了岑春煊。
岑官屠装病期间,盛宣怀提着水果登门拜访。岑说我没病,都是让庆袁给气的。于是勾起了盛宣怀愤怒的往事,开始痛斥卖主求荣的朱宝奎。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由岑春煊出面扳倒朱宝奎,在报盛宣怀一箭之仇的同时打压庆袁。
科技引领未来
奕劻有些日子没单独面圣了。
今天的主题是:瞿鸿禨和岑春煊都是康党,整垮微臣和袁世凯的目的是为戊戌翻案。
倒也并非空穴来风。
几年前大赦天下,瞿鸿禨请求宽宥康梁;戊戌变法时,岑春煊是路人皆知的维新派。
当然,大头也参加过强学会,但人早就临阵倒戈,洗清了自己的嫌疑。
奕劻清楚,立场问题虽说屡试不爽,但目前还只能在太后心里种下一颗疑窦,必须穷追猛打,左右开弓。
袁世凯出场。
故技重施,主题严肃:维稳。
广西土豪刘思裕带头抗捐,上演群体性事件;孙文见有机可乘,在广东发难呼应。
慈禧的心弦再次紧绷。
袁世凯貌似公允道:“两广总督周馥跟臣是姻亲,固知其忠诚,但年岁已高,恐无力应对粤乱。”
接着,把平乱人选朝素以知兵著称的岑春煊头上引。
慈禧想到的也是岑春煊,但却不无忧虑地表示其刚从粤督任上下来,怕是不愿再任。
袁世凯图穷匕见道:
君命犹天命,臣子岂有自择之理?春煊久沐慈恩,尤不当如此。
君臣大义是无可辩驳的最高天理,慈禧终于下定决心。
其实,岑春煊的孽纯属自找。
刚入京时,光绪还挺喜欢他,说:“你身体多病,可随时进见,不用通传。”
结果岑春煊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成天面圣,搞得光绪烦透了,还不好明说。
一日,又请见。光绪崩溃道:“他不是请病假了吗?怎么还能递牌子?”
相信慈禧也有同感。
岑春煊的部长才当了二十多天,就不得不滚回广东。
离京请训时,还跟唐僧一样唠叨。
快被折磨出幻听的光绪紧急叫停,说自己肚子不舒服,不能久坐。慈禧趁机道:“你赶快赴任,有什么话上折子。”
岑春煊道:“还有一个要面呈的折子。”
慈禧赶紧道:“拿来慢慢看,你下去吧。”
岑春煊回到寓所不久即启程,神色沮丧。
走到上海,又开始装病。
可以理解——瞿鸿禨还没倒,翻盘并非全无可能。
奕劻斩草除根,发动御史狂参岑春煊,顺便牵扯到盛宣怀。
两派斗来斗去。喜欢玩儿平衡的慈禧决不允许一方独大,奕劻却颇有血战到底之势,引起了太后的反感。
在一次和瞿鸿禨私聊时,慈禧抱怨道:“他(奕劻)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这几年我看他也足了,可以休息休息了。”
瞿鸿禨顺势道:“太后圣明,如此正可保全其晚节。”
慈禧:“我自有办法,你且等等吧。”
瞿鸿禨暗喜,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家,把奕劻行将罢官的消息告诉给了妻子。
口风不严的瞿妻闲聊时将此机密摆给了汪康年的老婆听。
汪康年获悉后,不知哪根筋搭错,估计是早年被康梁气坏了脑子,居然转告给供职于《泰晤士报》的友人。
“奕劻将出军机”的头条让《泰晤士报》当日销量直线上升,英国公使马上向中方求证消息的真实性。
慈禧非常被动,向外界否认澄清的同时,深恨瞿鸿禨政治上的不成熟。
袁世凯瞅准时机,让御史上疏猛攻,指斥瞿鸿禨里通外国,操纵报馆。
最终,瞿大军机落了个“姑免深究,开缺回籍”的下场。
政局波谲云诡。奕劻虽说有惊无险,但搞不懂太后究竟闹哪样的他还是自请退出军机处,以为试探。
刚辟过谣,自然只能降旨慰留。但借此风波,慈禧正好把已历任健锐营统领、正红旗都统等要缺的载沣调入军机处见习,以分奕劻之权。
斗来斗去,赢家还是西太后。
如此一波三折的宫斗剧,起点的大神也未必想得出。岑春煊仰天长叹,久久无语。
他认了。
没有谁会轻易认命,尤其强势如岑春煊者。
然而,人口基数在那儿摆着,再小的概率也足以使各行各业卧虎藏龙、过度竞争,遑论官场这个挤得头破血流的众争之地。
岑春煊累了,他不想再为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朝廷劳心劳力。
此次入京,慈禧给他的感觉是锐气尽消,敷衍了事,唯求生前不要大乱,哪管死后洪水滔天。
掌舵的都得过且过,自己还较个什么真?
岑春煊打点行装,准备南下。
恰在此时,噩耗以上谕的形式传到。说那个长期请病假的,就是你,别看了。你现在假期已满,还没奏报启程。两广地方要紧,员缺不便久悬——岑春煊着即开缺调理,以示体恤。
晴天霹雳。
所有人都觉得没天理了。
其实还是有的。
那就是科技改变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