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及此,她让军机处下了一道言不由衷的懿旨,诉苦之余夸南方督抚们“老成谋国”……
大沽口失陷后,门户洞开,各国援兵乘军舰从四面八方赶来。
他们之中有印度阿三(英军)、有越南鬼子(法军),解了西摩尔之围后,总数一万多人,开始猛攻天津。
“留党察看”的聂士成率武卫前军五千人驻守南门外的八里台,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恶战。
聂士成两腿均受枪伤,仍持刀督战,不许官兵稍退,一直战至两腮被敌弹洞穿,颈部、脑门皆受重伤。
联军派人传话:“聂士成将军,投降吧!”
聂士成沉默片刻,只吐出一个字:“吊!”
最后脐下被炮弹炸开,肠出数寸,壮烈殉国。
回到甲午年。
战争进入尾声,袁世凯在关外协助周馥办理粮草转运,聂士成则刚从朝鲜回来,准备赴任直隶提督。
两个年龄相差二十三岁的勇者在山海关外的兵站不期路遇。
作为晚辈,袁世凯被聂士成身上那股“宁移白首之心”的豪气所折服,对他道不尽的丧师之痛深感同情。
在家书中,大头发自肺腑地写道:“前线战事简直就是儿戏,糟不可言。能见贼一斗者,唯功亭(聂士成)耳。”
对这样一个不太懂政治,但无论放在任何朝代,都会以性命去捍卫一方百姓的硬汉,袁世凯由衷地写下一副挽联:
勇烈贯长虹,想当年马革裹尸,一片丹心化作怒涛飞海上;
精忠留碧血,看此地虫沙历劫,三军白骨悲歌乐府战城南!
然则卫青常有而汉武帝不常有。
袁世凯断然不会为气数将尽的清廷殉葬,他要保存实力,功不唐捐地拖垮这个气若游丝的流氓政权。
因此,当朝廷三番五次地催他率军驰援天津时,大头均以“守土有责,兵力难分”为由百般搪塞。
直到军机处严词警告“毋再推诿”,才派总兵夏辛酉带了六营约六千人赴援。
十一天过去了,天津守军连援兵的影子都没看到。
朝廷再次严催,又过了三天,夏部终于艰难地走出山东,而此时天津业已失守,裕禄愤恨自杀……
截至战争结束,夏辛酉损失不到一千人,出色地完成了袁世凯交给他的使命。
联军成立了“天津临时政府”,英文缩写TPG。
其实,所谓的联军,不过是同床异梦罢了。
德皇认为,横尸街头的是德国公使,因此联军司令的人选必须是德国人,否则宁可按兵不动;
法国意在西南,把水淌浑了好打云贵的主意;
美国对侵略中国不感兴趣,且刚跟西班牙打完,正在恢复元气。只是见自己的驻华大使狂喊救命,才勉强加入;
英国正在南非跟荷兰人抢金矿,打“波尔战争”,分身乏术,便派了些红头阿三来充数;
意大利和奥匈帝国纯属打酱油,各派几十个小卒,扛着大旗,追随于诸强之后,以示自己的存在。
真正野心大、胃口好的是日本与俄国。一个出兵八千,一个出兵五千,加一起占了联军总数的三分之二还多。
由于德国一直没争取到带头大哥的位置,拒不发兵,攻打北京的实际上是七国联军。
在天津召开的军事会议上,联军将领一致认为,若无十八万之众,攻城没有必胜的把握。
当然你会问:何以如此谦虚?
因为人民战争的可怕。
敌进我退,敌疲我打;逢山筑寨,遇水烧船。就像《赛德克·巴莱》里的原著民,在森林里来无影去无踪,杀日寇于无形。
况且,联军所谓的胜不是架起一排大炮把北京从地图上擦掉,而要想尽办法保证人质的安全。这样一来,难度就从普通级变成专家级了。
问题是这边议论未定,那边俄国正争分夺秒地往中国运兵,泉水般汩汩涌来。
英国急了——路途遥远,不可能像日俄那样连绵不绝地运兵。英军司令不再犹豫,冒险开拔。
其余六国也争先恐后地发兵,怕去晚了什么也捞不到。
一打才发现“古之人不余欺也”——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
联军长驱直入,通州失守,赶来勤王的李秉衡在阵前自杀,总算保住了一点晚节。
8月13日,联军攻打北京。
次日,日军用地雷炸开东直门,占领了北城。
短兵一相接,神拳不神了。
事实上,只要找来目击者对义和团作战情形的记录一读,便知团民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团与洋人战,伤毙者以童子为最多,年壮者次之。而所谓老师兄者,受伤甚少。盖因临阵以童子为前队,年壮者居中,老师兄在后督战,见前队倒毙,即溃逃。
穷猿奔林,岂暇择木
8月15日,十万京军加二十万团民不敌一万多联军,北京陷落。
翌日,慈禧带着光绪和部分亲贵重臣化装成平民,出德胜门,逃往昌平。
走之前还不忘把私仇给报了。
珍妃被太监推到井里摔死;主和派的徐用仪、许景澄、袁昶、立山和联元在刑部侍郎徐承煜(徐桐之子)的监斩下含冤而死,史称“庚子五大臣”。
最恶劣的是载勋,走前下令将九门紧闭,以至于平民无法疏散,惨遭联军蹂躏。
徐桐老迈,没跟慈禧一起“西幸”。目睹山河破碎的他本着“君辱臣死”之义,带着徐家女眷十八口集体自杀。虽说不人道,但在那个年代,也算是为国尽忠了。
其子徐承煜贪生怕死,哄他爹说“儿子陪你上路”。然后帮徐桐上了吊,抽了垫脚的凳子,成全了老父的大节后,自己脱下二品官服,悄然遁走。
结果没跑多远便让日军抓住,后移交给清廷,同启秀一道被斩于菜市口。
徐承煜被王文韶骂为枭獍(枭乃生而食母的恶鸟,獍乃生而食父的恶兽),生前曾叼着一根雪茄从徐桐面前走过,遭其父训斥道:“我还活着,你就这样。等我死了,一定禀明阎王,让你胡服骑射作鬼奴!”
一语成谶。
入城后,联军大开杀戒,人头滚滚。俄国毛子一马当先,奸淫掳掠,坏事做绝。
放眼望去,灰烬、垃圾和饱餐了死尸的狗群混杂在一起。天空中满是白色与黑色的碎片,随风乱舞。
活人身穿棉布破衣,目光呆滞地望着印有国际红十字会标志的救护车来来往往。
北京被分成八块占领区(鉴于瓦德西正率德军风尘仆仆地赶来,也给德国留了一块),北城由日本分管,各家都自觉地插好白旗,上书“顺民”二字——想当年李自成打进来时,这就是最有效的保命技巧。
日军估计觉得不严肃,有碍观瞻,传谕各户擦去“顺民”二字,代之以红日。
西什库大教堂里的教士和教民像憋坏了的野兽,一哄而出,狼奔豸突。
一个长老会(基督教的衍生教派)的美国牧师,趁乱在王府井大街占了一座有五十栋建筑的王府。
虽说之前已屡遭洗劫,但牧师还是在王府中搜出三千多两白银。他将房里的家具陈设、名瓷苏绣全部搬到大门口,摆起了跳蚤市场,并戏称是“上帝的恩赐”。
太平洋彼岸的马克·吐温听说后,在报纸上对教会大加鞭挞,呼吁约束在华美人的行为。
由此可见,即便美式民主只是一句看上去很美的谎言,但它至少不剥夺你自由表达的权利。让观点在言论市场上接受大众和时间的检验,总比以公权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愚弄民众、打压真理强。
在京大员里,还有不少没逃走的。肃亲王善耆(川岛芳子之父)被赶去挑大粪、搬石头;礼部尚书怀塔布被叫来拉洋车,挨洋人抽。他一边小跑拉车,一边回头笑道:“老爷别打了,这条路小人一天跑好几趟,不会拉错地方。”
由于慈禧跑得急,没做布置,留守京官全都茫然不知所措,更不敢同洋人接洽。
联军抢累了,想谈判,找到总理衙门保管大印的司员舒龄,示以议和之意。
舒龄把七八个高级官员召集到自己家,商量着一起去见洋人。
结果这些平日里的衣冠禽兽因为被抢全成了衣冠不整,舒龄不得不拿出自己的长衫给他们穿上,一同步行前往。
洋人开门见山,指明让奕劻和李鸿章来京议和。
武汉。
张之洞连夜致电各国驻上海领事,替慈禧开脱,说东南互保其实是各督抚按慈禧的旨意办的。
这么讲有两层深意:
一、慈禧最怕被洋人列为“祸首”严惩,绝不敢否认张之洞的说法,只会抱着他扔过来的救生圈感激涕零;
二、既然慈禧默认了东南互保是奉旨办理,也就断绝了秋后算账的可能,给“抗旨”披上了合法的外衣。
西贯市村是昌平最大的回族聚集区,也是慈禧亡命天涯的第一站。
村里有一座建于明朝弘治年间的清真寺,即以此为行宫。
太监找来两三个管事的到慈禧跟前回话,谁知几人只跪不拜。
旁人催他们磕头,慈禧道:“回回的教规我是知道的,除了真主,谁都不叩拜,你们不要强人所难。”
到了饭点,御膳是小米粥加炒白菜,饥不择食的慈禧觉得比宫里的满汉全席还美味。
用完膳,又传见寺里年纪最大的李某问话。
慈禧:“东光裕和西光裕这两家字号(商店招牌)还在吗?”
李某:“在。”
慈禧:“我十三岁那年跟先父去北边赴任,途经此地,坐的就是光裕的轿子。”
正追古抚今,院子里的伙夫大喊道:“娘娘们要是喝水呀,锅子里有开水,千万别喝凉水啊!”
李某的脸吓得刷白,赶紧出去喝阻。慈禧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劝止道:“他本是粗人,哪懂得这些个礼数?不必怪他。”
待了几天,传召昌平知州三次,始终未见其来,估计听到京城失守,已携带家眷潜逃。
慈禧叹息不已,说了一句黄口小儿都懂的废话:“食俸禄的官员反不如老百姓有良心。”
又叫李某预备些大车和驮轿,准备第二天便走。
当晚,慈禧对李某道:“我们出宫时分文未带,今日已派人往京西取盘缠了,但不知取不取得来。你们要是有银子,可先借用几百两。”
李某爽快应允。
来日清晨,两宫起驾。清真寺凑了白银九百两,大车二十辆,骡马三十匹。慈禧又要了一百枚熟鸡蛋,以备路上食用。
此去西安,长路漫漫,不知尚有多少磨难。临行前,西太后哭着对恭送她的回民道:“甲午之战,只有左宝贵效死疆场。想不到你们回教中倒出了个好人(左是回民)。”
又命太监取纸笔来,将接驾寺众的姓名一一登记,动情道:“我们若是到了西安,不论旨意不旨意的,非写个信来叫你们。你们可千万去啊!”
众人谢恩。
缓步走到大殿阶下时,慈禧又四顾道:“以后但有大清的天下,必发内帑(皇室小金库)给你们重建此寺。”
暮霭沉沉,慈禧洒泪上轿,一路西去。
宿命的棋子,摇晃着悲凉
乱局逐渐发酵。
汪康年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反动文章,称:“八国之兵,毁一国之都,已造成‘国亡而政权倒’的既定事实。国民不能无主,七省督抚当成立公共政府,颁定宪法。”
不久,议会在上海成立,以不记名投票推举容闳为议长,严复为副议长。汪康年、唐才常等十人为干事。
议会还有一大堆秘密宗旨,归纳起来无非十个字:反对现政权,建立新政府。
亡清,真的触手可及了?
袁世凯不这么看。
以当前形势,决定未来中国政治走向的是列强。各国虽因在华利益的冲突明争暗斗久矣,但此番针对拳乱却达成了难得的共识:惩办祸首,归政光绪。
显然,洋人对推翻清廷不感兴趣。后任八国联军统帅的瓦德西就指出:“无论欧美还是日本,皆无此脑力与兵力,能统治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这片土地。”
因此,把慈禧和一干主战派办了,推没有民族偏见、思想较为开明的光绪上台,维持一个和平稳定的中国,符合列强持续渔利的诉求。
至于这样的中国是否腐败丛生、贫富悬殊,就不是西方政客关心的事了。
对袁世凯来说,光绪上台等于判他死刑。
戊戌政变才过去两年,在皇帝眼中,袁世凯就是个告密求荣的小人。
据瀛台附近的太监反映,百无聊赖的光绪平日里最热爱的娱乐活动便是将“袁世凯”三个字写在纸上打靶。
大头听到这个消息时想必心情是很复杂的。
于是,当他从自己的儿女亲家、陕西巡抚端方的电报中得知两宫逃难团已抵达山西时,立刻有了主意。
即便有以乔致庸为首的晋商,山西在那个时代还是素号穷省。逃难团扈从又多,需用浩繁,颠沛流离的慈禧,难处显而易见。
袁世凯大手一挥,着人押运三十万两白银、二百匹绸缎、四十桶水果以及恩县龙须面等特产,火速赶往太原。
两周后,逃难团收到贡物。慈禧久旱逢甘霖,感动之情自不待言。
随扈的王文韶死里逃生,对押运官感慨道:“各省饷银未到,山东首先送来,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真正的燃眉之急来自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