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劻不在家,刚毅和裕禄听袁世凯表白自己无功受赏惶悚不安的“心迹”,暗自冷笑:都是一座山上的狐狸,你跟我讲什么《聊斋》啊!
结果都是一堆不咸不淡的官话,大头未能从中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怏怏而归。
礼数还是要有的。对推荐了自己的康党,袁世凯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由徐世昌亲自去送。
结果康有为又想入非非了。
当晚八点,康有为、梁启超、康广仁和毕永年正在南海会馆用餐,忽然传来袁世凯以侍郎候补的消息。
康有为明明早已获悉,却故意演戏给毕永年看,大拍桌子兴奋道:“天子真圣明!如此做法,比我等所献之计更加隆重,袁世凯必定喜而图报!”
说着,放下筷子,让毕永年跟他进里屋。
“事已如此,定计而行就是了。不过,我始终觉得袁世凯不可用。”毕永年说。
康有为从桌上拿出袁世凯的来信,指着上面“蒙兄荐引提拔,不胜感激,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的话,对毕永年得意道:“你看,袁有此语,还不能用吗!”
毕永年只好道:“既如此,先生想让我做什么事?”
“我想让你到袁世凯的幕中去当参谋,监督他。”康有为试探道。
“我一人在他幕中何用?袁若有异志,我也制不了他。”毕永年还是觉得不靠谱。
康有为终于交底:“我给你一百人,等袁世凯兵围颐和园时,你带着他们奉诏把太后抓起来就行了。”
至此,康党的政变计划终于浮出水面。
第一步,9月20日袁世凯请训时,光绪面付朱谕一道,以荣禄密谋废君弑君为名,令袁世凯回津率所部兵马擒荣,就地正法;
第二步,封禁电报铁路,以专列载袁部入京,一半围颐和园,一半守紫禁城。
显然,计划得以实施的关键在于袁世凯和毕永年,但归根结底还是在袁世凯。一旦大头首肯,康有为将上奏光绪,请旨发动政变。
毕永年还在迟疑,康广仁和梁启超推门而入。
坐定后,梁启超道:“此事兄不必再疑,务请大力担当。”
见毕永年没有回答,梁启超激了一句:“兄敢做此事吗?”
“有什么不敢!但我要好好想想。而且,还没见过袁世凯,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
“袁世凯大为可用,然则兄能答应此事吗?”梁启超急于要他做出一个慷慨而坚决的承诺。
其实像毕永年这类江湖侠士,远比知识分子重诺,但正因其言必行,反倒不轻易允诺。
见康广仁不爽的表情已经写在脸上,毕永年只好道:“此事我终不敢独力承当,为何不催佛尘(唐才常)进京商量?”
康、梁大喜,连说“好极了”。但又表示想于数日内发动此事,等唐才常恐怕不及。
踌躇片刻,四人来到隔壁房间,找正在病休的谭嗣同商量。
谭认为稍缓时日无妨,如果唐君前来,则更为安妥。
梁启超立刻表示赞成:“毕君沉毅,唐君深挚(深切真挚),可称两雄。”
毕永年知道这是面子上的恭维,连说不敢当。
康有为道:“事已定计,你们加紧调兵遣将吧!”
于是,两封快电飞往湖南,要唐才常火速进京。
秀才造反
9月17日,见杨锐迟迟没有回应,心急如焚的光绪通过林旭带出第二份密诏,并发布上谕,督促康有为速赴上海督办《时务报》。
离京,有助于缓和反对派一点即燃的情绪,也是对康的保护。但之所以会来这么一出,说到底还是康有为作茧自缚。
变法伊始,他便公报私仇,通过宋伯鲁上了道折子,请求将《时务报》由民办改为官办,让梁启超取代汪康年。
光绪让吏部尚书孙家鼐研究宋折,结果康有为给汪康年挖的坑把他自己给坑了。
孙家鼐说:“这确实是一条很好的建议,但需要做一点小小的修正。梁启超在办译书局,工作重要,不容分身,不如改派康有为去督办《时务报》。”
由此可见,开明如孙家鼐这等改良派,亦巴不得将康有为踢出京城。
那么容易便滚也就不叫长素了。
康有为左思右想,想出一条万全之策。在接受任命的同时,给汪康年发去一封电报:
奉旨办报,一切依旧。望相助,有为叩。
赖在北京不走了。
可此番为了安抚震怒的慈禧,光绪不得不壮士断腕。
上谕措辞强硬,要康有为即刻离京,不准“迁延观望”。密诏中却说情非得已,苦衷难诉。爱卿保重身体,善自调理,将来共建大业,朕有厚望。
当晚,林旭访康有为不遇,便将上谕留在南海会馆,并附一纸条,嘱康明早切勿外出,有要事相告。
毕永年见林旭神色匆匆,显是出了变故,又打起了退堂鼓。他找到康广仁,说同袁世凯仓促之间彼此交浅,何能行事?还是不能轻易应承康有为的任务。
康广仁怒道:“汝等尽是书生气,平日议论纵横,及至做事,却又拖泥带水!”
毕永年耐心道:“我一命虽微,但也不能糊涂而死。康先生既令我同谋,何不能让我置一词?在下是南方人,初至北军,率领互不相识之兵,十几天内,何能将他们收为心腹,又何能得其死力?而且,我一介贡生(各省学政从府县的秀才中择取成绩优异者保送至国子监读书,相当于缩水版举人),统带此兵,不独兵不服,同军各将也会奇怪。”
康广仁闻言,越发不高兴,冷笑着走出房间。
此时,康有为正同徐致靖在宋伯鲁家喝酒,喝高了便唱起昆曲来。曲终哀怨动人,又谈及时事,不免一番相互忧叹。
回府后看到上谕,方知不妙。毕永年又一副“我要当逃兵”的表情凑到跟前,把对康广仁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康有为当场就来气:“你以贡生领兵,也很体面嘛,有何不可!此事尚未定,你先不用多虑。”
第二天一早,林旭来到南海会馆,带来一前一后两封密诏。
康有为命人唤来徐致靖,手捧那封被杨锐捂了三天的密诏,同梁启超、康广仁和谭嗣同一道跪读,读着读着便声情并茂起来。
“恰巧”徐世昌来访(形势不明,徐同袁世凯分头行动,分别联络帝后两党)。康有为灵机一动,开始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如丧考妣。
众人跟着飙泪,一个比一个响亮,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开追悼会。徐世昌受到感染,也抹起眼泪来,南海会馆顿时哭声一片。
庆亲王府。
大头访奕劻不遇,庆邸管家说:“老爷出门了,留话让您等他。”
颐和园。
内务府升平署今日给慈禧安排的戏是关于杨家将的京剧《昭代箫韶》。早上十点开演,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
因为后天还要接见伊藤博文,下午两点,光绪离开颐和园,起驾回宫。
南海会馆。
康党士气低迷。午饭时,梁启超示意同毕永年关系不错的康门弟子钱维骥进行最后一次试探。
钱维骥:“康先生要杀太后,怎么办?”
毕永年:“兄怎么知道?”
钱维骥:“刚才梁君对我说,‘先生的意思是,在奏知皇上时只说是废黜;等到去颐和园抓住时,杀掉就可以了。不知毕君肯不肯办这件事,你何不去探一下他的口气。’看来此事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办?”
毕永年:“我早就料到,他想要我充当成济的角色。老兄且等着看吧。”
成济是三国时曹魏武将,受司马昭心腹贾充的唆使刺死魏主曹髦。后来司马昭为平息众怒,将成济满门抄斩,使其成为史上知名度最高的替罪羊。
康有为清楚,毕永年这条线是指望不上了,不甘心就此远离权力中枢的他开始盘算如何同袁世凯摊牌。
庆亲王府。
袁世凯等到傍晚也不见奕劻回府,下人来报,说荣禄传令,塘沽口有英国军舰游弋,让他尽快回防,只好先行返回法华寺。
颐和园。
看戏间歇,奕劻、端亲王载漪和李莲英轮番跪劝太后训政。
连月来,类似的苦情戏慈禧早已司空见惯,即使这次奕劻带着张翼转交的荣禄密信和杨崇伊猛批康梁的折子,她还是认为火候未到。
不速之客
法华寺。
袁世凯正秉烛拟折,门房忽报谭嗣同来访。
大头立刻停笔出迎,只见谭嗣同身着便服,旁边跟着徐世昌。
天子近臣,自然不敢怠慢,忙请入室内,互道寒暄。
谭嗣同:“想不到公如此相貌堂堂,有大将格局。”
袁世凯摸不清他来意,但见同徐世昌一起,猜想多半是受康有为派遣,只好先虚应周旋。
谭嗣同:“公是否后天请训?”
袁世凯:“现有英舰巡行海上,准备具折明日请训后就提前回津了。”
谭嗣同单刀直入:“外侮不足虑。可忧者,内患耳。”
袁世凯忙问其故。
谭嗣同:“公受特恩,当思图报。今上将有大难,非公不能救!”
袁世凯变色:“袁家世沐皇恩,此番又蒙不次提拔,敢不肝脑涂地以报天恩?不知皇上难在何处?”
谭嗣同:“荣禄近日献策,将废君弑君。”
袁世凯盯着他瞧了半天,感觉不像在讲冷笑话,便摇头说荣禄颇有忠义,绝无谋逆的可能,定是谣言。
谭嗣同把徐仁禄在小站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提醒袁世凯:你升不了官,盖因荣禄压制;之所以升官,全靠我们保举。
说着拿出一道奏折交给袁世凯。
上面写着详细的政变计划,比岛田庄司的本格推理还玄幻。
大头看后“魂飞天外”,下意识道:“围颐和园做什么?”
谭嗣同杀气毕露:“不除此老朽,国不能保。此事在我,公不必问。”
袁世凯表示,要杀太后,部下很难听命。
谭嗣同:“我雇有好汉数十人,去此老朽,无须用公,只请你做两件事,诛荣禄、围颐和园。公如不允,我即死在公前。公之性命在我手,我之性命在公手。今晚必须定议,我即进宫请旨。”
袁世凯寻思着核心机密都让自己听去了,坚拒的话搞不好真要流血五步伏尸二人,便道:“事关重大,断非草率所能决定。况且,你今晚进宫,皇上也未必允准。”
谭嗣同:“我有挟制之法,定然能准。明日皇上必有朱谕一道,当面交给你。”
大头闻言,更觉恐怖。挟制?莫非要绑架皇帝不成?
只好继续同他磨:“北洋宋庆、董福祥和聂士成各军共计四万,京内旗兵又有数万。而本部人马不过七千,只怕外面军队一动,京师立刻戒严,则皇上危矣。”
谭嗣同认为不足虑:“待兵动时,将皇上朱谕遍晓各军,同时照会列国,谁敢乱动!”
袁世凯找客观理由:“粮械子弹,均在天津,不在小站营内。必须先将粮弹领足,方可动兵。”
谭嗣同非要买个保险:“既如此,我请皇上先将朱谕交给你存收。待布置妥当,一面密告我日期,一面动手。”
这么惊悚的定时炸弹,袁世凯如何肯接:“我不敢惜死,只担心万一泄露,累及皇上。一经纸笔,便不慎密,切不可先交朱谕。你且先回,容我熟思,半月后布置妥当,再告诉你怎么办。”
谭嗣同自然不干:“皇上很着急,我有诏书在手,必须拟定一个办法,方可复命。”
说着拿出光绪交给杨锐,又被康有为篡改的密诏。
袁世凯发现是用墨笔写的,当即诘问:“此非朱谕,且无诛荣禄、围颐和园之说!”
谭嗣同:“这份是抄录的。谕内所称‘良策’,即包含此二事。”
这可真是上蒙皇帝下骗袁。
袁世凯本来打定主意,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却见谭嗣同声色愈厉,衣襟高耸,似乎藏有凶器,便缓和道:“圣驾即将巡幸天津。届时军队汇集,只需皇上一寸纸条,谁敢不遵?何事不成!”
“等不到那时就要废弑皇上了,形势非常紧迫!”
“巡幸之命既下,必不会出意外。”
“若彼时不出巡,怎么办?”
“现已预备妥当,耗资甚巨,我会请荣禄力劝太后,必定出巡。此事在我,你大可放心。”
谭嗣同无奈了。
事实上,对围园杀后,他本不赞同,曾明确向毕永年表示:“此事甚不可,而康先生必欲为之,且使皇上面谕,我奈之何?”
更早些时,他坚定地站在反清的立场上,抱怨康有为转向变法维新是横生枝节。
然而,墨者摩顶放踵以利天下,谭嗣同却既忠且义。一旦认准,则事友以忠,行正义之事——这是从来就心口不一、言行分裂的知识分子永远难以望其项背的。
谭嗣同道:“报君恩,救君难,立奇功大业,在公此举。”
说着,他用手拍了拍脖子:“若贪图富贵,告变封侯,害及天子,也在于公。”
袁世凯:“你当我是什么人!袁家三代深受国恩,断不至忘恩负义,贻误大局。但能有益于君上,必当生死以之。”
这倒是实话。以袁世凯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的做人原则,对光绪,他是充满了报效之情的,故而激动道:“阅兵时,如果皇上到我营中,杀荣禄如杀一狗!”
谭嗣同总算相信,起立作揖,连称袁世凯为“奇男子”。
夜,已经很深了。
袁世凯借口还要赶办奏折,谭嗣同这才起身告辞,离开法华寺。
历史不会重复事实,但会重复规律
看完戏的慈禧打了个哈欠,随手拿起杨崇伊的奏折。
片刻,折子被重重地拍到桌上。慈禧对李莲英道:“明日一早,摆驾回宫!”
原来,杨崇伊说皇上准备于9月20日接见伊藤博文。
引用伊藤,专权执政的传言得到了证实。
站在慈禧的角度,旨在任用洋人的懋勤殿提案已被驳回,还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光绪竟敢一意孤行。
如果这都能忍,就不姓叶赫那拉了。
乾清门内已经掌灯,烛光从门中透出,照在阶前那对雄踞在石台的铜狮上。白天显得威猛狰狞的狮子,好像在黑暗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餐后,毕永年发现彻夜未归的谭嗣同一脸疲倦地回来了,忙向他打听消息。
谭嗣同一边梳头,一边有气无力道:“袁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坚决推辞,想慢慢地办。”
毕永年:“袁究竟可不可用?”
谭嗣同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发牢骚说康有为坚持用袁。
毕永年慌了:“昨夜是否将密谋全部告诉袁了?”
谭嗣同点头。
毕永年急得跳起来:“事情完全失败了,完全失败了!这是何等事,能说出口而停止不办的吗?公等恐怕要有灭族之祸了!我不能和你们同罹此难,马上搬出这里。兄也当自谋,犯不着与他们同归于尽啊!”
午后,毕永年迁居邻近的宁乡会馆,密切关注局势变化。
康有为则四方奔走,为光绪,也为自己做垂死挣扎。
先是容闳表示可以找美国公使帮忙,他觉得意义不大,又去找李提摩太,结果得知英国公使去北戴河避暑了。最后前往日本使馆拜访伊藤,请他谒见太后时为皇上陈情。
伊藤说自己未必能见到太后,如果见到,一定帮忙。
通往紫禁城的路上,六百多人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轿子上的慈禧脸色铁青。
宫里一切如昨,杨深秀上奏建议挖掘传说中圆明园地下埋藏的金银,似乎在给光绪调袁部入京提供借口。
光绪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对军机大臣们悲壮道:“朕不自惜,死生听天由命,你们如肯激发天良,顾全祖宗的基业,保全新政,朕死而无憾。”
法华寺。
袁世凯闭门谢客,与徐世昌商讨对策。
其实没得选。不告发康党一成胜算都没有的阴谋,就无法与之撇清干系,筚路蓝缕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亡清力量便会付之东流。
芥川龙之介说过,最聪明的处世术是既对世俗投以白眼,又与其同流合污。
康有为败就败在不成熟。因为一个成熟的人往往发觉可以责怪的人越来越少——是人就有他的难处。
袁世凯特别能体谅人的难处,毕竟你我都降生在空前专制的国度。
因此,对人,他待之以宽,绝不因开车交会不关远光灯就大骂国民素质低下;对制度,他却责之以严,始终谨记早年容闳对民主共和的描述。
故,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傍晚,慈禧返回紫禁城,直抵光绪寝宫,将奏章悉数收走,并下命,今后军机四章京签署的所有文件都要交给她看。
当晚,康有为刚回到南海会馆,众人便力劝其南下避避风头。随即,谭嗣同迁往浏阳会馆,梁启超跑到容闳寓所。一时间人去楼空作鸟兽散。
9月20日一早,袁世凯进宫请训。
光绪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