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李鸿章都忧虑康有为的人身安全,让于式枚上门劝他雇佣保镖,以防被刺。
从蒲松龄到吴敬梓,恨八股的可谓人生代代无穷已,之所以江月年年只相似,盖因没有更好的替代方案。
康有为改八股为策论并不新鲜,却因主观性太强,给阅卷造成了严重的困难。浙江学政陈学棻很傻很天真,据实上奏,光绪批了一句“既然不会看策论,便不要视学了”,当即免职。
欢迎来到天朝,流氓和骗子的乐土
这就让反对派兔死狐悲了。
已迁礼部尚书的许应骙主抓教育,百般阻挠,御史杨深秀和宋伯鲁在康有为的授意下参其“迂谬”,光绪又准备罢一个。
刚毅替之求情,不许。又请求“令其申辩”,勉强答应。
许应骙连夜走访求教,刚毅传了一损招。
在上疏自辩的同时,许应骙大肆攻讦康有为。反正康的烂事奇货可居,不愁没人转发。
刚毅则趁势跑到慈禧那煽风点火,终使对许应骙的处分没了下文。
八股好歹艰难地被废,制度局则涉及到砸饭碗,还一砸一大片,怎么看都感觉离成功隔着千山暮雪。
而且,由于变法被拖上了党争的轨道,一些原先支持康党的改良派也纷纷却步甚至倒戈。
康有为毫不在意。难得吃定了皇帝,过把瘾就死也值,继续推波助澜:“皇上不想变法图强则已,若想,第一件事就是开制度局。”
少了奕訢和翁同龢的减速,光绪无所顾忌,把康有为的提案交相比于军机处较开明的总理衙门讨论。
谁知奕劻不敢做主,更不敢久拖不决,只好去找慈禧定调子。
慈禧向他交底:不可行之事,只管驳议。
于是,总理衙门出炉了一份针对康有为的批驳报告,彻底否定了制度局。
光绪拍案而起:“汝等欲一事不办乎?重议!”
奕劻当时就震惊了。
只好请外援分担风险,要求皇帝简派军机大臣一道来讨论。
这招狠就狠在,军机处除了廖寿恒,个个跟康有为有仇。连王文韶这种原本谁都不得罪的酱油男也紧握双拳站了出来,毕竟制度局一开军机处就废了——没了酱油瓶还打个锤子酱油?
但光绪不得不同意。多年来,各地督抚养成了一切唯直隶总督马首是瞻的习惯。荣禄不动,除了大右派陈宝箴外,谁也不敢妄动。
于是,总署接到一封同意所请却绵里藏针的圣旨:
切实筹议,不得空言搪塞。
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原本最好窝里斗的军机大臣们手拉手心连心,团结在一起,准备抗“开制度局”之旨。
王文韶咳嗽了一声,反对道:小心狗急跳墙,逼得皇上用大杀器。
指的是光绪独有的终极技能——明发上谕。一旦发动,将绕开军机处,由内阁拟旨,昭告天下,付之于世。届时,一切将覆水难收。
以光绪从小就喜怒无常,动不动便拍碎玻璃自残的缺陷型人格来看,并非没可能。
众人如梦初醒,齐刷刷地看着王文韶。
王大人只抛出一个字:磨。
你不是要设法律局吗?那我先从各部抽调司员修改律例;你不是要一体士民皆可上书吗?那我改为职官交本部衙门,士民递都察院。
总之大事办小,声东击西,各种磨洋工。
强催之下总算开了个农工商局。从名字不难看出,被磨怕了的光绪把原十二专局里的农商局和工务局给合并了。
许应骙也没闲着,发动水军造谣。
谣言起于康有为的异想天开:把全国的寺庙都改为学堂。
本来就很夸张,在许应骙的演绎下,更成了一部掺杂着宗教元素的政治阴谋片:康有为进献药水,光绪服用后性情大变,急躁异常,开始在宫中设礼拜堂,并加入了天主教。
虽说比《等待戈多》还荒诞,但联系到让皇帝改国号“大清”为“中华”之类的狂暴举动康有为没少干,群众也就相信了。
混乱使康党内部产生了分歧。沈曾植深忧变法会因康有为的鲁莽而灭裂;张元济和梁启超都劝他急流勇退;其弟康广仁更是写信抱怨道:
规模太大,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同志太孤,而上又无权,安能有成?
康有为成了活靶子,破鼓万人捶。
对真正的改良派而言,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比如太仆寺少卿(最高管马机构的二把手,正四品)岑春煊(1861—1933)就从不参与争吵,而是瞅准鹬蚌相争的时机,上了一道裁并官署的奏折。
览奏后,光绪让李鸿章拟了一个黑名单,上榜的统统撤销,一口气裁了光禄寺(宴飨)、鸿胪寺(迎宾)、太常寺(祭祀)、大理寺以及湖北、云南、广东三省的巡抚等闲衙冗职。
当然,不明真相的反对派又把账算到康有为头上。
一次性炒了近万人,朝野震骇,颇有官不聊生之感。外媒的评价是:在中国政界掀起了一场革命。
当廖寿恒找到康有为,请他谏阻光绪以平息朝局震荡时发现,原来康圣人并不介意替人背黑锅,还火上添油地说:“不裁则已,要裁就全裁。”
礼部主事王照嗅到一条破冰之路:与其让反对派跑去依仗慈禧,形成一股庞大的势力,不如主动把变法的美名让给太后。慈禧好名,向来喜谈改革,如此则皇上的志向得以施展而顽固党却失其凭恃。
康有为当场反对,说太后撤帘已久,不容再出掌朝政。且清朝祖制,大臣不许言及宫闱,犯者死罪。
这会儿搬出祖制了,原来祖制是用来压人的。
王照不理,直接上疏道:“请皇上奉太后游日本,知其崛兴之由。然后奉太后之意,晓谕臣民,以变风气。”
结果引爆了定时炸弹。
作为礼部堂官,代呈本部官员的上奏原属许应骙分内之责,他却把王照的折子压了一个月,直到当事人问起,才以“日本素多刺客,不便出访”为由敷衍。
两人旋即破口对骂,咆哮公堂。王照指责许应骙违抗皇上广开言路的旨意,威胁说要请都察院代递。许应骙见压不住,只好呈递,但附奏说:“请圣驾游外洋,安知不是包藏祸心?”
光绪当场暴怒,一气之下把礼部两个尚书(一满一汉)四个侍郎,共计六个堂官全部免职。
此举有利有弊。利在以儆效尤,弊在殃及无辜。满尚书怀塔布就亲身体验了一把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此人几乎从不上班,王照的折子一个字都没见过。结果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被革职了。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照,被光绪赞为“勇猛可嘉”后赏三品顶戴。
徐致靖也去掉了“署理”,正式成为礼部侍郎。
同时,任命谭嗣同、杨锐、林旭和刘光第为正四品的军机章京,彻底向世人宣布:我说了算。
杨锐和刘光第均非康党,而是张之洞推荐给光绪的维新人才。林旭举人出身,年纪最轻(二十三岁),却最积极。
四人的超擢,让无缘再见光绪的康有为大吐酸水:
尔等事实上已位居相位,但没有威仪,望之不似宰相。
骗中骗
罢免礼部六堂官虽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一时间言路大开,但由于事先并未向慈禧请示,实际上已经违反契约。
加之怀塔布的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常年侍奉太后宴游,进颐和园跟进自己家似的。一番哭诉下来(挑拨说皇帝要尽除满人),慈禧有了新的想法。
于是,便上演了“有困难找荣禄”的游戏。
之所以找荣禄,看看北洋大臣此时的军权就明白了:董福祥的甘军、宋庆的毅军、聂士成的武毅军和袁世凯的新建陆军。
国防力量的全部精锐。
先是怀塔布夜访天津找荣禄,接着是保守派笔杆子杨崇伊找荣禄,都与请慈禧出山训政有关。前者征询意见,后者试探口风。
杨崇伊的儿子娶了李鸿章的孙女(李经方之女),本是亲家。但当他纠合了一众保守派准备奏请太后训政,以疏示李鸿章时,李不肯签名。
很快,杨崇伊们又放出一条谣言,说慈禧与荣禄密谋,将借9月天津阅兵,行废立之大事。
如此荒诞的场面便是拍《光绪王朝》也会因为场面大、调度难、耗资巨而被投资方砍掉。胡汉民后来就嘲讽道:
太后真要害皇帝,一服砒霜也就够了。当着六飞出狩的季节,千军万马的场所,拿光绪杀了,这叫做什么玩意?
之所以越传越神,连光绪都紧张地表示“誓死不去天津”,盖因保守派怨念太深,做梦都梦到类似的场景,聚到一起更是言之凿凿指天誓日,就差直接说“老佛爷亲口告诉我的”。
康有为则是紧张之中透着兴奋:终于找到无与伦比的统战理由了——救驾。
当然,以他一贯的思维方式,光救驾是不够的,要以攻为守——清君侧。
在康有为看来,荣禄是指望不上的,染指军队的希望只好寄托在思想开明、支持过强学会的聂士成和袁世凯身上。
聂士成时任直隶提督,跟王照是把兄弟。
康有为的计划是:让徐致靖劝王照去找聂士成,先征得他的同意,然后召其入觐,授以直隶总督,取代荣禄。
第一步就卡住。
王照坚持认为慈禧和光绪纯属家务之争,本可调和。结果被康有为搞成了党争,现在还想挑起战争,简直丧尽天良,当场予以拒绝。
徐致靖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训斥说:“你受皇上大恩,不趁此图报,却为身家性命考虑,于心能安吗?”
王照反驳道:“拉皇上去冒险,心更不安。我王照绝不做范雎。”
无奈之下,康有为把宝押到了袁大头头上。
徐致靖的侄儿徐仁禄被派往小站试探袁世凯的态度。
按理说大头对徐致靖很有好感,毕竟人曾上奏保荐过自己:
(袁世凯练兵)赏罚至公,号令严肃,一举足则万足齐发,一举枪则万枪同声。行若奔涛,立如植木。
但徐仁禄上来就按康有为的授意挑唆道:“我同卓如(梁启超)、复生(谭嗣同)屡次向皇上举荐你,皇上告诉我等,荣禄说你跋扈不可大用。不知公因何事与他不和?”
离间计一眼便被识破,袁世凯故作惊悟道:“之前翁常熟想增加我的兵额,荣禄说不能放任汉人坐拥兵权。常熟说曾、左也是汉人,如何不能统率大兵?可荣禄到底还是不肯增啊!”
见徐仁禄信以为真,便将计就计向他抱怨所练之兵仅只七千,力量单薄,称“假使西方兵力是我的一倍,与之作战,可以获胜;是我的两倍,也可获胜;若数十倍于我,唯有捐躯效命而已”。
言讫,潸然泪下。
对康有为师心自用、名为变法实为夺权的改革,袁世凯不以为然。
很好理解。即便改成了,也跟他亡清的夙愿没半毛钱关系,甚至可能背道而驰。
但和康有为不同的是,大头绝不会轻易得罪任何官场中人,毕竟这里是中国。
更不要说皇帝身边的红人了。
于是就有了康有为起草,以徐致靖的名义上奏的荐章。
在表扬了一通袁大头的好人好事后替他要官(给予封疆大吏的位置,或改授六部堂官之职,使之独当一面)。
光绪对袁世凯一直颇有好感,便于当日诏大头来京陛见。
王照听说后大惊失色,跑去质问徐致靖。徐支支吾吾道:“召袁入京,为的是抵御外侮。”
这可真是尘归尘土归土,你当我是二百五?
一旦光绪染指军队,势态必将失控。
问题是在老男孩康有为看来,青春就是疯狂地奔跑然后华丽地跌倒,谁也挡不住他一路狂奔的热情。
于是便有了移花接木的懋勤殿。
此殿作为皇帝的书房,名字比较古典(懋学勤政)。康有为觉得“制度局”三个字太洋气,招来许多不必要的非议,干脆暗度陈仓,指使谭嗣同撺掇光绪开懋勤殿。
当然,简单粗暴地指责康有为换汤不换药也是不负责任的。事实上从制度局到懋勤殿,人着实加了一剂猛药——聘请外国政治家进入朝廷决策层共议改革。并提出两个人选:刚刚下野的伊藤博文和常年旅中的李提摩太。
搬洋救兵确实打中了慈禧的七寸,却也将帝后之争推向了你死我活的边缘。
9月11日,伊藤博文抵达天津,以私人身份访华。
这立刻“坐实”了一则传言:伊藤被康有为勾引而来,将任军机大臣。
传言是如此深入官心,以致不少进京陛见的督抚大员幸灾乐祸地对军机章京们说:“诸公好好侍奉新堂官吧。”
荣禄在北洋医院设宴欢迎伊藤。
席间,袁世凯注意到荣禄始终拉长着个脸,没等散席便借口有事告辞。
同一时间,武艺高强的湖南大侠、唐才常和谭嗣同的拜把兄弟毕永年低调抵京。
教唆犯
9月13日,王照正与徐致靖参酌奏稿,康有为兴高采烈地跑进来,道:“谭复生请皇上开懋勤殿,用顾问十人,业已商定,请你俩分荐此十人。”
王照:“我今天要上个折子,没时间。”
康有为:“皇上今晚就要看,你的折子搁一日,明天再上有什么关系?”
王照不得已,乃与徐致靖分头缮写荐折。
与此同时,心怀忐忑的袁世凯携徐世昌进京觐见,在法华寺住下。
同一趟列车上还坐着伊藤博文和一个神秘的乘客——张翼。
此行张翼带着荣禄写给奕劻的密信,中心思想八个字:太后训政,此其时也。
9月14日是光绪例行去颐和园向慈禧请安的日子。
一直挨到玉澜堂酒宴,见慈禧兴致不错,光绪终于鼓足勇气提出开懋勤殿之事。
史载“太后不答,神色异常”。
站在慈禧的立场,擅罢礼部六堂官已是对其权力的否定。而同意开懋勤殿,更是将她和皇帝的权力关系来个一百八十度颠倒。
于是,积怒瞬间爆发。
争吵中,慈禧放出狠话:“若再越出权限,则皇位不能保。”
光绪慌了。
恭王已死,庆王疏远,对李鸿章又放不下成见,这才发现想调停都没有合适的人选。
随驾值班的杨锐尚算老成,早年被张之洞誉为“当代苏轼”,颇为倚重。光绪只好让他拟了一道密诏,内称自己日思尽变旧法,尽黜昏庸之人,但恨权力不足。果真如此,则帝位恐将不保。因此,让军机四章京妥速筹商,以使既能变法,又不违抗太后之意。
就是这么一封内容和谐的密诏,后来还被康有为篡改成写给他的求救信:
今朕位即将不保,汝可与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密筹良策,设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胜企望之至。
其实,杨锐同康党并不像外界与后世猜测的那样齐心,而是经常在家书中抱怨和谭嗣同、林旭难以相处。当他预感到情势有变时,第一个念头是不想卷入是非。
于是,杨锐把密诏压了三天,彷徨无计。
南海会馆的夜已经很深了。
有谭嗣同的力荐,康有为对毕永年非常放心。
他先爆猛料:“太后打算于下个月天津大阅兵时杀害皇上。”
再爆更猛的料:“我要效法唐朝张柬之废武后之举,奏请皇上召袁世凯入京。你来当李多祚。”
毕永年发表道听途说来的高层秘闻:“袁是李鸿章的人,李是太后的人,恐怕不好用吧?”
康有为信心满满道:“我令人去他那行反间之计,袁笃信不疑,已深恨太后和荣禄。你且等着,我还有重要的事用你来办。”
9月16日黎明,昆明湖畔玉澜堂。
光绪虽精神委顿,但对军事上的事问得很细,袁世凯则一一据实奏对。
气氛明显比较压抑,皇帝几次欲言又止。大头只好趁问话的间歇道:“下月还有巡幸大典,亟须回津准备,倘无他事垂询,请即训示。”
光绪说四天后再来请训,耽搁不了什么。
召见结束后,大头回家补觉。刚躺下便有宦官前来宣旨:袁世凯升正二品,以工部侍郎候补。
生活就像《忐忑》,没有准确的歌词,却惊心动魄。
不次超擢带给袁世凯的不是喜悦,而是恐惧,尤其当他听说皇上让他与荣禄“各办各的事”——这分明是强迫自己站队嘛。
大头当即要上疏辞谢,却被徐世昌阻止:既属皇帝特恩,力辞反倒欲盖弥彰。
事实上此次进京,袁世凯既不往来酬酢,也不奔走权要,而是寓居郊外,闭门不出,为的就是置身于帝后两党的漩涡之外。
问题是,在你不惹祸、祸来找你的中国,独善其身要比左右逢源难得多。于是,午后刚过,袁世凯便行动起来,遍访朝中大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