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大臣讲求枪炮,素有准头。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能进不能退,能胜不能败。湘军子弟,忠义奋发,合数万人为一心。日本以久顿之兵,师老而劳,岂能当此生力军乎?惟本大臣以仁义之师,行忠信之德,素不以嗜杀为贵。念尔日本臣民,各有父母妻子,岂愿以血肉之躯,当吾枪炮之火?迫于将令,远涉重洋,暴怀在外。值此冰天雪地之中,饥寒亦所不免。生死在呼吸之间,昼夜无休息祗(zhi,恭敬)候,父母悲痛而不知,妻子号泣而不闻。战胜则将之功,战败则兵之祸……
陈凤楼倒是不扯淡,却专心扯皮,迟迟不启程,一直拖到1月26日才令两营先行,连李秉衡都急得发电催道:
威待援甚急,盼公来如望云霓,恳公迅赐起行。
李鸿章也鼓励张文宣等,说“外省必有援兵大队前来,坚持静伏,勿浪战”。
可惜,希望的肥皂泡最终被清军混乱的指挥和低下的效率戳破了。
屋外传来一片喧哗。丁汝昌抬眼望去,只见一众水陆兵勇正跪在阶前哀求活命。
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
心如刀割。
死亡的寒光,足以使最勇敢的人也情不自禁地战栗。
谁愿意做陨石?谁愿意做冰冷的雕像?看着不熄的青春之火,在别人的手中传递。
就让我代你们去死吧。
丁汝昌来到窗前:“诸位的请求我知道了,明早一定给予圆满答复。”
待众人散去,丁汝昌又默默地读了一遍伊东佑亨写给他的劝降信,对其中的一句深以为然:
今贵国不可不以去旧谋为当务之急,亟从更张。苟其遵之,则国可相安;不然,岂能免于败亡之数乎?
张文宣走了进来。
他早已做好殉国的准备,屡屡告诫部下:“竭力死守。力竭而不能守时,我当先死,以免尔等之死。”
因此,丁汝昌清楚张文宣的来意,紧紧握了握他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包鸦片。
两人分食,仰面吞吃。
弥留时刻,萨镇冰守在丁汝昌的床前,听他喃喃自语:“这么大一支海军,就这样完了啊!”
良久,丁汝昌又抓住萨镇冰的手,欣慰道:“我死了,你们便可以活下来。你们是海军的种子,国家的希望……”
最恨是马关
1895年2月12日上午7时,丁汝昌薨。
最早发现丁、张二人自杀的是杨用霖。悲痛之余他立刻意识到,阖岛上下,自己已是级别最高的官员。
决断的时刻来临了。
两天后,牛昶炳找到杨用霖,要求他出面同日军接洽投降,遭到拒绝。
杨用霖回到镇远舰舰长室,吟诵了一遍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平静地拿出手枪,对准嘴扣动了扳机。
2月17日,牛昶炳伪造好丁汝昌的降书,加盖水师提督印,向日军投降。镇远、济远、平远、广丙、镇中和镇边等十舰被日方俘获,独留一康济,载着丁汝昌等六名高级军官的灵柩,伴着汽笛呜呜的哀鸣,冒着风雪,凄然离港,往烟台驶去。
北洋舰队覆灭。
天津。
袁世凯面东而立,以酒遥祭。
凛冽的寒风中,北洋水师的官兵用英语传递口令的声音依稀在耳边回响。一幅酸楚的画面浮现在袁世凯眼前,那是从刘公岛上活着回来的士兵们亲眼所见,他们说:“最后一天,等待援兵的丁军门始终苦苦地望着岸上,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大……”
紫禁城已乱作一团。
光绪和翁同龢终于明白,打仗不是打架,打输了后果很严重。面对战、和皆无可恃的局面,君臣声泪并发,罔知所措。
世间最屈辱之事莫过于战败求和,清廷却不得不强咽这颗苦果。
在美国驻华公使的调停下,慈禧派出了谈判代表、户部侍郎张荫桓(1837—1900),结果被伊藤博文赶了回来,理由是资格不够。
慈禧怒了,立召军机大臣徐用仪和孙毓汶,说自己忍无可忍,准备把驻日公使也撤回来,免得再受挫辱。
徐、孙二人是一以贯之的主和派,当场表示反对,主张“留此线路,不可决绝”,不然会驳了斡旋人的面子。
慈禧马上反问:“若尔,中国体面何在?”
豪言壮语当不了饭吃,最后还得李鸿章出来收场。
已被吓成惊弓之鸟的光绪终于决定议和,五次召见以往看着就来气的李鸿章,嘱其“权衡利害,统筹全局。以舒宵旰之忧,而慰天下之望”。
都是废话,真正关键的只有一句:
予以商让土地之权,斟酌轻重,磋磨定议。
把皮球踢给了李鸿章。
明摆着是去当卖国贼,李鸿章却不得不去。环顾宇内,这天大的罪名,你不担,又有谁担当得起呢?
3月13日,在李经方和伍廷芳的陪同下,李鸿章率一百三十多人的代表团(包括厨师、轿夫和美国律师)登上了去往马关的轮船。
途中,他赋诗一首:
万顷波涛离海滩,天风浩荡白鸥闲。舟人哪识伤心处,遥指前程是马关。
绿树丛中,隐隐露出玲珑的佛塔和唐式飞檐。一阵悠远的钟声传来,渐渐消散在浓浓的雾气之中。
常年被海雾浸润得湿漉漉的石板街道上,偶尔走过一个身穿和服、撑小花伞的仕女。惊鸿一瞥,只留下窈窕的背影和渐行渐远的木屐声,引人遐想……
春帆楼位于马关红石山下,典雅素净。窗外,几枝樱花含苞欲放。
抛开血仇,这个国家的文化既令人迷醉更令人迷惑。
俳句里的柔肠千转,哀吾生之须臾,《东京物语》里的寂寞人去却又安宁和谐;三岛由纪夫极美的文字和惨烈的人生对立统一,宫崎骏动画里浪漫的蒸汽幻想与东西合璧……
正如你永远也想不到,在这座风和日丽的小镇,光天化日之下,李鸿章竟会遭到右翼分子的枪击。
子弹射进轿子,击中李鸿章左颊,幸无大碍。
被随员抬回驿馆苏醒过来后,李鸿章非常镇静,还不忘嘱咐侍从将换下来的血衣保存起来。
面对血迹斑斑的衣服,他长叹道:“此血可以报国矣。”
次日,清政府来电慰问,指示“彼正理屈之时,当据理与争”。
天皇极为震怒,把首相伊藤博文和外相陆奥宗光训斥了一通,限期破案。
凶手是右翼团体“神刀馆”的成员小山六之助。他不愿看到中日议和,一心希望战争持续下去,故行此举,激化矛盾。
唯恐授列强以柄的伊藤得知后,气急败坏道:
这比战场上一两个师团的溃败还要严重!
为了亡羊补牢,伊藤在细节上做足了功夫,以至于李鸿章走进春帆楼,一眼就看见自己座位下摆着一只青花瓷痰缸。
熟悉李鸿章的人都知道他痰多,平日总在腰间携一袖珍痰罐。伊藤在这等旁枝末节上用功,也是给李鸿章一个下马威:你的底细,我清楚。
事实上,由于电报被破译,李鸿章谈判的底牌,伊藤确实一清二楚。
再加上城下之盟原本就无力可依,即使李鸿章唇焦舌敝,想要“唐雎不辱使命”,难矣。
俩人也是老对头了。伊藤不绕弯子,说“日本之民不及华民易治,且有议院居间,办事甚为棘手”。
炫耀日本的议会民主制,同时也是讽谏。
李鸿章淡淡道:“贵国之议院与中国之都察院等耳。”
伊藤:“十年前曾以撤销相劝,中堂答以都察院之制起自汉时,由来已久,未易裁去。”
李鸿章无言以对。只因隔了一个时代。
为了打破沉默,伊藤问道:“袁世凯现任何职?”
李鸿章:“小差事,无足轻重。”
伊藤:“以袁世凯之才,仅任无足轻重之差,难怪贵国无人才。”
李鸿章懒得跟他理论,把话题转回到谈判。
据理力争的结果是将赔款从三亿两减为两亿两。并且,承认朝鲜独立,割让台湾,开埠通商。
本来日本还想强占辽东半岛,在俄国的干预下(沙皇联合德、法过问,史称“三国干涉还辽”),只好悻悻作罢。
俄国出头,乃因在修西伯利亚铁路,如果绕行黑龙江北岸则路线太长、施工困难,横贯东三省则容易得多;法国一方面想联俄拒德,一方面欲在远东分一杯羹,自然响应;德国要称霸欧洲,也希望俄国往东发展,不要西顾。于是,三国各怀鬼胎,保住了满人的龙兴之地。
两亿两白银,折合日元三亿五千万。在此之前,日本的财政官员从未谈论过上亿的数字,国库年收也不过八千万日元。
巨款被用来发展工业、军事和国民教育。二战前,日本最著名的钢铁生产基地八幡制铁所,启动资金即全部来源于此,开工第一年的产出就占日本钢铁总产量的一半有余。
更重要的是,日本借此进行了币值改革,建立了自1871年以来就梦寐以求的金本位制。
在这种率先施行于英国(1816年)的货币制度的规范下,各国政府以法律形式规定本国纸币的含金量,而两国在贸易往来时则以此为基础决定汇率。
由于19世纪70年代欧美各国先后完成了金本位制改革,在市场交换日益频繁的全球化时代,继续固守银本位制意味着自绝于世界经济体系。
于是,1895年成为一道显著的分水岭。日本迅速崛起,而中国直到1935年才姗姗来迟地建立起金本位制。
制度的滞后已是天下共见,统治者却一直不肯正视。
半个世纪以来的耻辱,于斯为甚。清政府背负着巨额赔款,靠向西方举债度日。中国上下,始则瞠目结舌,继而悲痛莫名。
梁启超曰:
唤起吾国四千年之大梦者,甲午一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