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在清朝很特殊,行政上归山东省登州府文登县管,而威海卫的军港则由北洋掌控。本来山东巡抚福润和李鸿章配合默契,但就在一个月前,光绪突然将福润和新任的安徽巡抚李秉衡对调。
11月9日,李秉衡向朝廷奏报了海防部署,把威海作为重点。问题是威海在李鸿章的经营下已披坚执锐,这要让张黎版《辛亥革命》里的隆裕看了,估计又会说:“能不能说点子我不知道的?”
其实,缺乏全局观的李秉衡因“灯下黑”忽略了一个足以致命的点:荣成湾。
此湾在威海以东,是山东半岛伸进黄海的最东端,也是日军抢滩登陆的目标。
早在9月28日李鸿章就致电李秉衡,希望他重视荣成湾一带的防务,甚至问到有没有派兵驻守。可李秉衡不但毫无回应,还在北洋舰队抵达威海时闭门不见丁汝昌。
于是大家很想知道,李秉衡宅在府里莫非是在等幸福来敲门?
显然不是。
首先,一直声称军费不足的李秉衡居然先人后己地从藩库里拨出三十万两白银上交给户部,又在旅顺失守后第一时间写折子,要求诛杀淮系将领,并恶狠狠道:
使人知不死于敌,必死于法。
一天到晚喊打喊杀死来死去,确实继承了翁同龢的优良传统。
结果,1895年1月20日,当三万日军在荣成湾登陆时,发现守军只有区区三百人。这还是淮军将领戴宗骞从单薄的巩军中挤出来的一营。
事实上,日军早就赢得了情报战的先机。得益于海量间谍,中方的军事部署日方几乎同步更新。
而从作战装备和人员素质上看,北洋海军与联合舰队或可一战;中国陆军则同日本陆军完全不属于一个时代。
最纠结的还是戴宗骞。
此人五十出头,剿捻起家,在淮军老将中暮气不重,一心想主动出击。
问题是巩军大部分都在守炮台,机动兵力极少。戴宗骞认为死守要塞不足取,却忽略了炮兵不擅野战的事实,不顾李鸿章的一再反对,强令出兵,结果一触即溃。
戴宗骞之所以如此愤激,皆因李秉衡不响应他调山东军队帮守炮台的请求。而丁汝昌虽不爽李秉衡,但主张防御的他更反对戴宗骞冒进的做法。
理念不合导致两人嫌隙日深,遇事多不商量,急得李鸿章发电报怒斥:
吾为汝等忧之,恐复蹈旅顺覆辙,只有与汝等拼老命而已!
由于陆上炮台都对着大海,为了防止敌军登陆后从背面包抄,炮台后方相反方向又修建了一组防御炮塔。
威海卫南岸的守军,总数不过一千五百人,分散在被大雪覆盖的山地、炮台和隘口,基本形同虚设。
《日清战记》描述了清军可悲的陆上防御:
突然前方有五个地雷一起爆炸,惊天动地,霎时间泥土如雨点般散落。然而,声势虽大,却因构造老旧,只扬起些许泥沙。除一个士兵手指受伤外,其他人均安然无恙。
为数不多的激烈抵抗还是来自海军。
三百多身穿红色制服的北洋海军陆战队跳下军舰,迎着被日军占领的炮台登陆作战,拼死前进。
却最终被炮火压制在海边。
一汪不大的海湾变成了殷红色,在日军的记载里,“像蜀锦一样好看”。
2月2日,威海卫城陷落,戴宗骞被逼到了北岸炮台。
位处威海卫城东三公里丘陵地带的北岸炮台易守难攻,仅有一条小路与外界相通。
可再易守也得有人守,六营的兵死的死跑的跑,只剩下一营,还要分守十一个炮台,戴宗骞压力山大。
同时,北岸炮台与刘公岛隔海相望,距离不过两公里,唇齿相依,一旦不保,刘公岛也劫数难逃。
因此,丁汝昌派留营待罪的原广甲管带吴敬荣率二百水兵增援,一直驻防刘公岛的陆军总兵张文宣(李鸿章外甥)也命哨兵前去助阵。
当晚,放心不下的丁汝昌来到北岸炮台。戴宗骞沮丧地告诉他,说自己正在四处招集逃散的士兵。
丁汝昌叹道:“留人不留心,招回也无用,就现有的兵尽力防守吧。”
悲剧的是,与此同时,仅剩的一营也逃跑了,还带坏好学生,卷走了吴敬荣的水兵。次日一早清点时,发现全炮台只剩十九人。
担心资敌,丁汝昌建议所有人马上撤到刘公岛。戴宗骞喟然道:“兵败失地,还能到哪去?唯有一死以谢朝廷。”
那一刻,公仇超越了私怨。丁汝昌牵着戴宗骞的衣襟,道:“走。不能同生,也要同死。”
二人乘船离去,在刘公岛水师公所前的码头下船。戴宗骞回望了一眼对岸,跟搀他下船的水兵说:“我的事就此完了,只看丁军门的了。”
戴宗骞不吃不喝,当夜便服毒自杀。
丁汝昌强忍悲痛,写信向李鸿章求援。同时,重金招募敢死队,携带炸药至北岸将炮台尽毁。
作为北洋海军的根据地,东西长四公里、南北均宽不到一公里,环绕着六座炮台的刘公岛上设有提督衙门、道台衙门以及医院和修船厂。各色商店也一应俱全,其中一家是德国人开的,还有一所专为洋员服务的俱乐部。
联合舰队四个游击队配合陆军轮番对刘公岛发起进攻,皆为北洋舰队击退。
有时爱国是种单相思
2月4日晚,恼羞成怒的伊东佑亨派出了鱼雷艇。
两团黑影巧妙地躲开了定远舰照度八千支烛光的探照灯,阴区区地发射了两枚鱼雷。
命中的同时,正在船上开会的刘步蟾迅速反应,发炮回击,日方当场人艇俱毁。
可惜,定远的伤口在水线以下,海水喷涌而入,舰身逐渐倾斜。刘步蟾急令砍断锚链,朝岸边驶去,最终在沙滩搁浅。
出此下策,是为了当水上炮台使。然而由于进水严重,不堪使用,五天后,反复思量的丁汝昌深恐定远落入敌手,不得不忍痛割爱,下令炸毁了这艘传奇巨舰。
当夜,刘步蟾服毒自杀,履行了“苟丧舰,必自裁”的承诺。
丁汝昌痛失一臂,下令将督旗移到已无法出海的镇远舰上。
两个月前,北洋舰队从旅顺撤至威海。入港时,镇远不慎擦伤,虽经紧急抢修,但还是遗憾地变成了水炮台。
翌日,愧恨交加的林泰曾仰药自尽,大副杨用霖升任管带。
2月6日凌晨3点,日军发动偷袭,炸沉了来远和另外三艘军舰,死伤惨重。若非谢葆璋水性好反应快,在爆炸瞬间果断跳进冰冷刺骨的海里逃生,中国便少了一个女性作家。
谢葆璋的上司、来远管带邱宝仁则在落水后被官兵救出。
刘公岛大势已去,人心惶惶。2月7日的混战中,十三艘鱼雷艇和利顺、飞霆两艘小轮在左一管带王平、济远舰鱼雷大副穆晋书的牵头下集体大逃亡。伊东佑亨立刻命速度最快的一游追击,逃船全军覆没,王平仅以身免,跑到了烟台。
联合舰队开始收缩包围圈。
刘公岛以南两千米,一座周长不足九百米的小岛钉子般牢牢地扎在茫茫大海之中。
它就是专为对付日本而生的日岛。
日岛上有两座地阱炮,康济舰管带萨镇冰带着三十多个水兵坚守于此,像钉子户大战拆迁队,屡挫日军的嚣张气焰。
可惜,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杀红眼的伊东佑亨下令合围日岛,使出一记“疯狂一百零八打”,终于把日岛轰成了焦土。萨镇冰只好撤回刘公岛。
张文宣已镇不住陆军,士兵们公开说不再打仗,并挤在防波堤下、镇远舰上,要求坐船回家。
洋员也公推戴乐尔为领袖,找到道台牛昶炳,撺掇他同自己一起去劝丁汝昌投降。
这实在是太不了解丁军门了,人杵在这儿就是为了当门神的。见过哪路门神缴械投降?
果然,丁汝昌断然拒绝。但为了实施人性化管理,打破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悖论,他撂下一句话:
尔等坚守岗位,若11日救兵不至,我当自杀,以保全大家性命。
众人这才放心离去。
丁汝昌叹了口气,执笔写信给烟台的登莱青道刘含芳,凝重道:
11日援军不到,则船、岛万难保全。
9日,靖远沉没。11日,四艘日舰驶入港内,以排炮轮流轰击,威海卫南岸的日本陆军也开炮助阵,火力之猛,前所未见。
清军奋力还击,炮台怒吼,重挫日军。
然而,天数已无可更改。
夜里,丁汝昌收到刘含芳的回信,以为援兵有了指望。可就在拆信的瞬间,高兴的表情僵住了。
信纸上不过寥寥数字,却字字重如千钧:
顷接李大臣(李秉衡)电,全力冲出。
冲出?口外倭舰密布,我军船只俱损,便是插翅恐亦难逃。丁汝昌顿时瘫倒在椅子上,枯坐无言。
事实上李鸿章早就从内地调徐州镇总兵陈凤楼及皖南镇总兵李山椿共二十营开赴烟台,问题是这帮人承平日久,根本无法想象前线战况的惨烈与危殆。
湖南巡抚吴大澂已然足够开明,人至少还出过国(朝鲜)。在奉命发临时拼凑的湘军五十营驰援山东、讨伐日军的檄文中,还是充分暴露了作为一名传统士大夫的幼稚与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