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丸再次侧转,舷炮齐鸣,以百分之百的命中率狂轰滥炸,却吓不退海贼王附体的福龙。
三十米!
篮球场的长度。
西京丸上爆发出一阵惊呼。
福龙猛然向右急转,艇身扫出的浪花甚至溅上了西京丸的舷栏。
掉头的同时,福龙甲板上出现了几个水兵,用机关炮掩护其中一个跑到尾部的露天鱼雷管处。
两船再次相距五十米时,鱼雷管已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果断地发射了最后一枚鱼雷!
如此之近的距离,再不中,除非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
福龙响起了胜利的呐喊。而西京丸上,桦山资纪顾不得失态,凄凉道:“吾事已毕!”
鹿野从未如此真切地观摩一颗鱼雷是如何激射而出的,他甚至无比清晰地看到福龙甲板上中国士兵振奋的表情。
桦山资纪瞑目待毙,耳畔是一片死寂,除了沉重的心跳。
十秒,六十秒,两分钟!
桦山资纪发现自己还活着,西京丸安然无恙。鱼雷竟然没有爆炸!
科学解释是,当时的鱼雷在入水后,要经过深浅机的一番上下调整,才能达到预定的定深。这个过程中,鱼雷在水里的轨迹是一条上下起伏的正弦曲线,航行一百米后才能调整完毕,以直线行进。
五十米的距离,显然鱼雷还没跑完调整的过程。但以西京丸较深的吃水而论,即使鱼雷乍起乍伏,命中率仍然很大。蔡廷干觉得,既然是最后一搏,宁近勿远。
结果鱼雷居然沿着西京丸横截面的弧度划了一个半圆,在另一侧浮出水面。
运交华盖,奈何奈何。天公不助,专制之国。
至下午三点,战斗已持续了两个小时。清军的炮弹眼看告罄,日军却仍旧充裕。不远处,美国哥伦比亚号商船正巧路过,船员在望眼镜中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一团团又大又浓的黑烟,没有风把它吹散。透过烟雾,那些巨大的战舰摇摇晃晃的样子隐隐呈现,如同许多发怒的巨龙在喷吐火焰。压倒一切的,是震人心弦的炮声,如雷电交加,响彻云霄……
定远。
一颗日本炮弹突然落在堆满了机关炮弹的一处甲板上,周围的水兵担心连环爆炸,无不四散避开。恰好两个军乐队的男孩抬着一颗150毫米弹经过,见到险状,其中一孩随众躲避,另一个则怒目而视,跟红色电影里的儿童团团长似的。
小英雄不顾危险,独自一人拖拽着笨重的炮弹向舰尾的150毫米炮位艰难挪动。
执着无畏的身影感动了围观人群中的戴乐尔,他上前帮助小孩抬起了炮弹。
与此同时,英国顾问尼格路士被弹片击中,血流不止。他拒绝去军医院,而是索要了一些吗啡,忍着剧痛留在甲板上,直至战死。
无论汉人洋人,人性,是复杂的。
环绕定远舰体的,是均厚35厘米的铁甲,扎实的双层设计缔造了永不沉没的神话。
然而,百密一疏,舰首的锚链孔周围,装甲只有7.5厘米厚。
问题是如此隐秘而细小的弱点鲜为人知,知道了也不一定打得中——除非他开外挂。
可好运来了神都挡不住,此役基本属于上帝握着日军的手在开炮。由扶桑的一门240毫米克虏伯炮发出的炮弹正中锚链孔下方,穿甲而入,轰然炸响。
不同于它舰,定远在舰首甲板下有专门的军医院。把伤员安置在最前面,德国人的设计思路令人费解。同样不解的刘步蟾早就下令医生和伤兵转移到靠后的铁甲堡内,这才降低了人员损失。
下濑火药烧毁了药橱和病床,烈焰顺着梯道舱口向外蔓延。很快,舰首便陷入到一片火海之中,黄烟和黑烟混在一起,咫尺莫辨,定远的炮火被迫停滞下来。
像一头吐火的困兽,浓烟滚滚的定远极大地鼓舞了日军的士气,是个倭寇都明白击沉这艘巨舰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于是,一游和本队前后包抄,快速接近。每条船、每处炮位、每个日兵都疯了一般朝定远开火。
邓世昌的逆袭
焦头烂额的刘步蟾一边指挥操舵,一边组织灭火自救,全然没注意到左翼的致远已悄然超过本舰,在一个中年军官的率领下挺舰而出。
邓世昌。
拔刀相助的还有镇远。
但镇远有铁布衫护体,而致远(2300吨)的定位是轻型巡洋舰,排在邱宝仁的来远和林永升的经远(重型巡洋舰)之后。
面对强大的一游,致远的舰体多处被击穿,一些伤口更是出现在水线附近,海水大量灌入船内,最终竟至三十度右倾。
危急存亡之秋,邓世昌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为之惊叹的决断:
倭船专恃吉野,苟沉是船,则我军可以成功!
接下来的事,妇孺皆知。
邓世昌屹立于飞桥之上,大声激励着将士。航速已超过20节,直指吉野。一段壮烈的征程展现在哥伦比亚号船员的视野中:
致远不断用水泵抽水,因为我们看到水从该舰两侧倾流入海。甲板上的大炮不停地射击,直到它沉没为止。最后,它的舰首完全淹没在水中,船尾在海面上高高翘起,露出转动的螺旋桨,渐渐消失。定远、镇远试图援救它,但是太迟了。
邓世昌的绝命撞虽有冲动的因素,却是理性分析的结果。十年后,吉野就是被友军误撞给撞沉的。
可惜,一切因锅炉舱被击中,引起声如裂帛的剧爆而功败垂成。
二百五十二人,除七人外,包括英籍顾问余锡尔在内的所有官兵,全部长眠黄海。
落水时,亲兵刘相忠游过来递送救生圈,被邓世昌用力推开;左一鱼雷艇赶来相救,邓世昌“亦不应”。
最后,连他的爱犬也来营救主人,“衔其臂不令溺,公斥之去,复衔其发”。满眼热泪的邓世昌毅然抱住爱犬,同沉海底。
当晚,接到电报的光绪无语凝噎,哽咽着写下了:
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
百年间,政治的涂抹让“邓世昌”三个字越来越模糊,人们已经不关心也不记得他最初的样子。
在加入马尾船校前,邓世昌是一个茶叶巨商的儿子。由于年龄偏大,错过了留学英国的机会,却积累了更多的实操经验。
北洋水师里,闽系军官的抱团和排外令丁汝昌头疼不已。因此,对广东籍的邓世昌,他倚若心腹。
邓世昌没有辜负丁汝昌的青睐。治军,他严格到近乎苛刻;带兵,他勇猛到乃至鲁莽,被水兵们戏称为“邓半吊子”。
带船多年,邓半吊子的事故率高居榜首。担任扬威管带时,曾因煤没带够,在海上漂了好几天,差点成为鲁滨逊;还有一次因不熟悉水情造成军舰搁浅,导致螺旋桨的叶片严重受损。
中法战争中,邓世昌在前线备战,其父去世的消息传来。他不离职守,却在舱中反复书写:不孝,不孝,不孝……
就在此次大东沟海战前,邓世昌还背负着审查,原因是练兵过严,“鞭打士兵致死”。
而今这一切,早已化作大东沟上空那久久不散、掷地有声的誓言:
吾辈从军卫国,早置生死于度外,今日之事,唯死而已!
此事无关立场,超越政治,只是一个青衫磊落的七尺男儿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庄严承诺。
君子重诺。
二十多年里,邓世昌只回过老家三次,其余的时间基本都在船上度过。这不是在写报告文学,而是出自邓世昌女儿温馨的回忆。
每次父亲回家,她都倚门而望,望穿秋水。一直等到太阳都落山了,石凳上睡眼惺忪的小姑娘才恍惚发现,落暮斜阳下,父亲带着自己心爱的大黄狗,一边嬉戏,一边朝家的方向走来……
画面切回战场。
愤怒的镇远狂轰松岛,两枚305毫米弹接连命中。第一颗实心弹横贯而出,在其右舷留下一个骇人的大洞;第二颗装满了黑火药的榴弹接踵而至,正中一门120毫米速射炮。
炮盾像挨了一记落英神剑掌,骤成纷纷扬扬的钢铁碎片。炮身震飞起来,摔落后发现竟被拧成了月牙形。
散落一地的120毫米炮弹当场引爆,像核裂变般沿甲板一路炸响。舷侧板严重损毁,海水涌了进来。
包括一名大尉在内的二十八个官兵,死状极惨,尸体残缺不全。军医长等六十八人重伤,须发皆燃,身体烧得像炭一样黑,悲鸣连天。
不治身亡的又有二十二人,松岛瞬间陷入瘫痪。
鱼雷长木村浩吉大尉忠实地记录了当时舰上的惨剧。
可能你会说:且慢!这人是战地记者吗?从头记到尾,也没见被炸死。
其实,木村浩吉之所以能悠闲地写报告文学,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日军压根就没打算采用鱼雷战术(木村是鱼雷长)。
士官办公室虽已被烧黑,桌子上、地板上还是横七竖八地躺着重伤患者,医务员没立足之地。两三个伤员见我进来,不断叫喊着“鱼雷长,给我水”。我就用陶壶装了些水,喂他们。
怀着对清军两艘铁甲舰的恐慌,“伤者们接连询问定远、镇远的情况。到处都是呻吟和索水声,一些水兵忍着剧痛割下粘在身体上的衣裤,皮肉随之被拽下……”
下午四点,松岛的桅杆上升起一面特殊的旗帜,上书“不管”,意为各舰自由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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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大好时机,北洋舰队却出现了逃兵。
龟缩了一下午的济远挂出“我舰已受重伤”的信号旗,转舵离开战场。广甲亦步亦趋。
方伯谦尚知廉耻,不敢回登陆区,而是往大鹿岛方向开去。
慌乱中,竟把眼看就要脱离苦海的扬威给拦腰撞毁。更恶劣的是,心虚的方伯谦下令倒车、离去,完全不顾友军死活。
扬威管带林履中悲愤莫名,蹈海而逝。
9月18日凌晨,济远回到旅顺,连夜用铁锤在舰身伪造创痕。紧随其后的广甲因不熟北方海域触礁搁浅。
济远的脱逃严重打击了舰队的士气,弹药将尽的经远、靖远、来远相继往大鹿岛方向暂避,一游四舰迅速追击,战场上只剩日军本队和定、镇二舰。
西沉的落日慵懒地注视着血火交融的大东沟,对这场历时三个多钟头的海战,显得非常倦怠。
松岛、千代田、严岛、桥立和扶桑像五只眈眈相向的嗜血豺狼,绕着定、镇游走。
为了牵制日军,保护铭军登陆,定、镇非常镇定——只是炮弹仅够打十五分钟了。
三十多门火炮肆无忌惮地轰击着两艘巨舰。一个小时下来,日军官兵彻底傻眼。
只见弹药狂飞中,北洋双柱虽不断起火,却巍然不倒,缓慢但有节奏地发炮还击,显得无比沉着,异常强硬。凹凸不平的舰体上,没有一处弹痕的深度能超过十厘米……
松岛面目全非的甲板上,腹部重伤的水兵三浦虎次郎绝望地浩叹道:“定远舰怎么还打不沉啊!”
不远处,另一场追逐戏正在上演。靖远跟着经远,来远跟着靖远,再往后便是死咬不放的一游。
突然,靖远挂出一组旗语,原本朝西北的航向改为东北。那是小鹿岛的方向。
来远随长舰一起转向,吨位2900的经远暴露在一游的炮口前。
重型巡洋舰经远有小铁甲舰之称,配备两门210毫米、两门150毫米克虏伯炮,若干不同口径的机关炮以及四具鱼雷发射管。
可惜,跑不过吉野,挡不住一游的猛攻。激烈交火中,司令塔的观察口被击中,管带林永升头部中弹,当场阵亡。
小鹿岛。
靖远和来远的官兵眼睁睁看着经远以一敌四,却爱莫能助。靖远弹药耗尽,来远被赤城命中燃起的大火仍在舰上肆虐。
作家冰心的父亲谢葆璋时任来远枪炮二副(守备衔),从头到尾都在指挥救火。
在向女儿回忆海战的残酷时,谢葆璋讲述了一幕后来经常出现在冰心噩梦里的场景:一个水兵被炮弹击中,肠子飞到军舰的烟囱上,贴在那里挂着。战后掩埋尸体时,大家才得空把已经烤干的肠子撕下,塞进他肚子。
西南方向忽地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经远沉没了。
叶祖圭和邱宝仁各令己舰严阵以待。血色残阳下,布满黑尘的黄龙旗猎猎飘扬。
时针即将指向六点,正在往小鹿岛逼近的一游发现,恢复了指挥的松岛挂出旗语:返回本队。
伊东佑亨见死活轰不沉定远,深恐夜色降临后清军的鱼雷艇发动奇袭,准备返航。
靖远、来远躲过一劫。
在靖远大副刘冠雄的提议下,叶祖圭令人升起一面将旗,号召离开战场的军舰一起返回。平远、广丙、福龙、左一等相继靠拢,重新汇聚到定远身旁。
夜色苍茫中,北洋舰队回到了大东沟口。
没见日军踪影,铭军登陆仍在继续。丁汝昌留下左一和另一艘鱼雷艇,率舰队赶回旅顺修理。
旅顺港码头,方伯谦跪迎。丁汝昌冷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方管带的腿好快啊!”
其实,丁汝昌是刀子嘴豆腐心,比起刻苦钻研《罗织经》的翁同龢,他考虑更多的是如何为北洋保留一些海军人才。
于是,次日一早他便命方伯谦去拖带搁浅的广甲,以期将功折罪。
结果,江湖人称“满海跑的黄鼠狼”果然名不虚传,拖了一半,见远处有日舰开来,扔下广甲撒腿就跑,导致北洋又损失一艘军舰。
事不过三,死局已无可逆转。
方伯谦八面玲珑,人缘不差,但当李鸿章向军机处请杀时,竟无一人替他求情。
可见天理昭昭,因果不昧。
收押期间,方伯谦的部下知道情况不妙,请他安排后事。
方仍昏聩不明,说朝廷仁厚,岂有杀副将之理?不过革职罢了,虽一二品或难骤复,每月数百两的薪水却断不会少。
半夜12点,丁汝昌接北洋回电,着以军法从事。毅军首领宋庆前去传达,方伯谦始痛哭求救,老将军愤然道:
我恨无海军生杀之权,不然七月间已在军前正法,尚复令尔误国家大事?
凌晨5点,旅顺黄金山下的刑场上,方伯谦被斩首。
黄海之战,北洋舰队在航速、射速和弹药威力全面落后于联合舰队,且100毫米口径以上火炮仅有五十二门(日方一百零四门)的不利条件下,战后统计命中率竟高于日军,可见将士用命,训练有素。
然而,残酷的事实却是,清军阵亡官兵七百一十五人,日军不过一百二十一人……
黄海之败,非战之罪,罪在体制。
好的制度把废柴变为精英,坏的制度把精英打成废柴。若生于民主国家,李后主可以像林夕一样,通过填词名利双收;宋徽宗也可辗转于世界各地办画展,开“瘦金体研讨会”。
奈何生在帝王家、专制国,生前颠沛流离,死后横遭非议。
从这个角度看,左宝贵、邓世昌乃至方伯谦,无一不是旧制度的陪葬品。
兵败如山倒
慈禧慌了,急召翁同龢痛加责备,命他立刻赶赴天津向李鸿章询问对策。
冤家见面,翁同龢开口就问北洋的兵舰。李鸿章怒目相视,半天不发一言。
须臾方道:“翁师傅总理财政,平时请拨经费动不动就驳回查问,事到临头了才问兵舰,兵舰果真靠得住吗?”
翁:“理财之臣以节省为尽职,若真是急事,何不再次请拨?”
李:“政府疑心我跋扈,御史参劾我贪婪。再争辩不休,今天还能有我李鸿章吗?”
翁同龢语塞。
旅顺港,三百名工人昼夜不息地抢修军舰。
来远几近焚毁。望着被烧得触目惊心的舱面,想到竟能全身而退,众人无不大奇。
虽然李鸿章竭力从各地工厂借调工人去旅顺应急,但日军在辽东半岛的节节推进很快便吓跑了所有人。
11月下旬,随着旅顺沦陷,丁汝昌不得不率领尚未修好的舰队返回威海卫。
威海湾水面开阔,湾口以刘公岛为屏障。岛上陆上炮台密布,隔海呼应,在南北两个水路进出口形成交叉火力。
火炮方面,各炮台不但装备了280毫米巨炮,还拥有当时最先进的岸防武器——地阱炮。
地阱炮安装在圆形的地坑工事中,巧妙利用发射时的后坐力将炮身下沉到防御墙下,方便炮兵安全地装弹。再通过类似弹簧的装置,将积蓄的动能转换为势能,重新推升火炮。
可惜,一个将高智商都耗费在官场的国度,势必用不好高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