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威竭力发炮支援,打中吉野后甲板,两死九伤。随即又命中高千穗,引燃了几颗装填下濑火药的炮弹。黄烟阵阵,眼看火焰就要烧到弹药库,几个尉官疯狂地大喊大叫,组织水兵死命转动消防泵灭火,方才躲过一劫。
扬威之威,如白驹过隙,很快便遭到反击,燃起了灾难性的大火,舰体开始倾斜。
虽然距离最近的来远、靖远开炮遥助,超勇和扬威却已自顾不暇,且战且退中逐渐掉队。
下午1点,伊东佑亨下令本队开炮。
战前,双方舰队都从弹药库提取了大量炮弹堆放在甲板上、火炮旁,虽有连锁爆炸之虞,却提高了火力密度。
1点10分,战斗进入白热化,连只适用于近战的哈乞开斯机关炮也开始轰鸣,双方互有死伤。
忽然,一枚后来引发无数争议的炮弹击中了定远的飞桥,丁汝昌和汉纳根同时震倒在地。
木质的甲板被炸碎飞起,又重重跌落,砸中丁汝昌左腿。火苗立时蹿起,烧伤了他的脖子和右脸。
水兵赶紧帮丁汝昌脱掉燃烧的衣服,准备扶他去军医室,遭到拒绝。
丁汝昌蹒跚着来到首楼,强忍伤痛,在人来人往的主通道边坐下。每有士兵从旁经过,均投之以亲切微笑,宽慰鼓励。
刚包扎完伤口的洋员戴乐尔看到这一幕,深为感动,上前同丁汝昌握手,相互勉励。虽说这个英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也许只是为了高薪而非国际主义精神,但此刻,他不失为一名英勇的军人。
然而,这并不影响他满嘴跑火车。
从降旗事件不难看出,刘步蟾根本不把这帮洋顾问放在眼里,而李鸿章不支持琅威理实际上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之所以要聘请洋员装点门面,一则可以唬唬朝中大佬,二来为丁汝昌找了个挡箭牌,一有风吹草动便拖出来垫背。
在北洋老兵的印象中,洋员的水平确实不咋样。
作为一只代罪的羔羊,戴乐尔显然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对刘步蟾指指点点,心怀不满,并在回忆录里写小说,说刘步蟾趁丁汝昌不备,下命开炮,震塌了飞桥,想摔死自己的上司取而代之。
这么狗血的剧情估计清穿剧的编剧都想不出来,但因符合中国人对官场阴谋的想象,竟至以讹传讹。
伊东佑亨见轰得如此精准,非常激动,下令本队转舵向左,快速掉头后重新越过北洋舰队阵前,以左侧舷炮再战。
结果,队尾的比睿(2200吨)和扶桑(3700吨)因为跟不上速度,掉队了。
两船造于二十年前,是风帆向蒸汽过渡的产物,比睿甚至还保留着三面大帆。装备则以克虏伯炮为主,没有速射炮,航速也只有8节。
一起被抛之脑后的还有赤城和西京丸。后者眼见形势不妙,卖命地追,终于赶上了本队。
留下了本次战场上最弱的弱舰赤城。
代替丁汝昌指挥作战的刘步蟾显然注意到了日军的破绽。
于是,比睿的官兵惊恐地发现,亚洲第一巨舰定远像冰山一样飘了过来,距离右舷不到七百米,尾随而至的还有经远。
更令人绝望的是,即使比睿的炮弹打中定远厚实的舰身,也如橡皮球扔到墙上一般,弹回水中。
舰长樱井像输红了眼的赌徒,准备放手一搏。
从明智光秀开始,日本就不缺冒险家。天天地震,朝生暮死的生存环境造就了日本人爱走极端的性格。
但樱井的决定还是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他下命,迎着定远开过去!
日舰扶桑,实力较强,非但不掩护友军,反而趁机逃跑,追赶本队,战后还在报告中写道:舰长从容不迫地左转,为我国海军保住了一艘价值三百万日元的军舰……
杰克船长
定远经远,两舰并行,争相开火,步步惊心。
遍体鳞伤的比睿像发狂的斗牛直扑而来,竟钻进了两舰之间的“巷道”。
樱井松了口气——至少躲过了定远那摄人心魄的巨炮。而身处两舰之间,对方因担心误伤友军,不得不投鼠忌器。
果然,炮声偃旗息鼓,定远无奈地用哈乞开斯机关炮俯射比睿。
露天甲板上,比睿的官兵抱头鼠窜,碎片四溅纷飞,视觉效果堪比《黑鹰坠落》。
问题在于,这么打你就是把比睿打成比熊,也打不沉。
和刘步蟾一道留学英国的经远管带林永升怒了,下令舷炮开火。
150毫米克虏伯炮弹携带着怒火在极近距离击中比睿,立毙四人,血肉横飞。
樱井紧闭双眼,等待着人生的谢幕。
等了半天,发现鸦雀无声,属下进来报告说经远停止了射击,正在一步步贴近。
樱井跑至甲板,赫然看到经远舰上出现了一批身着红色制服,手持大刀长矛和绳索跳板的清兵。
这回轮到他大跌眼镜了。
跳帮厮杀是一种浪漫而原始的战术,也是《加勒比海盗》里约翰尼·德普耍帅把妹的必备绝活。
冷兵器时代,双方战船要是觉得对轰不过瘾,距离又足够近,便冲上去肉搏一番。解恨的同时还展现了男人野性的魅力。
普利茅斯的熏陶让林永升觉得,用古老到快要失传的跳帮生擒一艘敌舰,远比击沉它更具英雄主义色彩。
定远的机关炮也停了下来,刘步蟾显然明白老同学的意图。
明晃晃的大刀逼急了樱井,他下令所有炮口对准经远,齐射阻挡,并加速离开“巷道”。
林永升低估了樱井的意志。比睿一番死战,逃出生天。
面对茫茫大海,樱井惊魂未定,两条翻滚的水波便如影随形,急速而来。却是经远发射的鱼雷。
不得不承认比睿的好运,擦舷而过。
额手相庆的樱井没有发现,定远的305毫米尾炮在液压的驱动下已完成180度旋转。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比睿。
19世纪的战舰,因装备沉重、空间有限,战时往往将舰尾的军官餐厅改为军医室,宽大的橡木餐桌则正好用来当手术台。
此时,比睿的军医室充满了肝肠寸断的哀号,地板上防滑的砂土已被血染成了红色。
伤员和军医都没意识到,更大的灾难即将降临。
但闻一声雷鸣般的巨响,比睿舰尾顿成炼狱。十九人当场被炸死,包括两个大尉。三十多人重伤,后部甲板坍塌,下濑火药也被引爆。
镇远不甘人后,随即也发射了一枚305毫米巨弹。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比睿在劫难逃。
可惜,炮弹没能炸响,是一枚令人痛心疾首的实心弹。
比睿拖着浓烟,仓皇消失在了缭绕的战火中……
结果就轮到赤城悲剧了。
北洋舰队追击大小不足定远四分之一,吨位不及定远十分之一的袖珍艇赤城的场面整个儿一“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倒不是欺软怕硬,只是刘步蟾一直没搞明白日军带这么小一艘船来干嘛。卖萌?耍贱?赤城吭哧吭哧地逃跑,也不像啊。
最后他恍然大悟:肯定是运兵船。
考虑到此行的任务是掩护铭军登陆,“运兵船”赤城立马成为清军攻击的重点。
巴掌大点地儿还装了四门120毫米炮和六门哈乞开斯,赤城的甲板显得拥挤不堪。
司令塔里的舰长阪元急得就差拿扩音器大喊:“我不是运兵船,我不会武功。”
围剿赤城已成共识,连广甲都来了,济远还在聚精会神地打酱油,躲得远远的。
一颗由定远发出的150毫米炮弹划过一段长长的抛物线,正中赤城。两个炮手、六个水兵当场被炸死,阪元的脑袋被弹片击碎,冲击波把他半截身子冲进了海里。
海军大尉佐藤立刻接替舰长指挥赤城,全神贯注地跑。
已多次中弹的后桅又被击中,轰然折断,军旗随之而落。
然而赤城上的官兵并没有陷入混乱。
不屈一:军旗被改升到了前桅;
不屈二:后桅残留部分,一根细长的木杆被插了进去。另一面军旗也缓缓升起。
多舰在近距离都无法压制一艘炮艇,北洋水师火力之弱,可见一斑。
远处的比睿由于火情严重,放弃了跟上本队的念头,转向南行。一直追赶比睿的赤城也随之转舵。
吨位2900的来远穷追不舍,舰上的水手陈学海后来回忆说:
弟兄们劲头很足,都想跟日本人拼一下。我和王福清两人抬炮弹,一心想多抬,上肩就飞跑。正跑着,一颗炮弹打过来,在附近爆炸。弹片把王福清的右脚后跟削去,他竟没有察觉。仗快打完了,我见他右脚一片红,问怎么了,他低下头一看脚,才站不住了。
距离三百米时,来远200毫米的舰首炮击中赤城。
所有人都以为赤城死定了。然而,幸运女神再次光顾日军。
受舰首对敌作战思潮的影响,来远没有配备大口径尾炮,而是在舰尾的狭窄空间里安装了大量的机关炮。
于是,边跑边打的赤城,用尾炮盲打误撞地击中了来远堆满小口径炮弹的舰尾甲板。
接着便是毫无意外的连爆、燃烧、火海。
赤城侥幸捡了条命。
火爆唐人
被一游打残的超勇和扬威却没这样的好运。
在陈学海的记忆中,这两艘船开炮都会掉铁锈,也许,战死黄海是它们最好的归宿吧。
为了不祸及正在登陆的清军,两舰都没有选择较近的浅水,而是往离大东沟更远的大鹿岛方向驶去。
结果就让火魔给吞噬了。超勇管带黄建勋和一百多名官兵一起沉入到了冰冷的海底。扬威伤痕累累,也行将就木。
大东沟。
登陆极其迟缓,一涨潮便更加费事。
刘盛休在给天津的回电中沮丧道:“恐十日方能下清,心甚焦灼。”
眼看战局不利,护卫近海的平远舰带着广丙和四艘鱼雷艇起锚了。
大东沟只留下了镇中和镇边两艘蚊子船作为最后的防线。
蚊子船不是军舰,是以小船搭载陆军火炮的水上移动炮台。
而吨位2600的平远虽说是新船,但却是“远字辈”里唯一的国产舰,由福州造船厂根据法国对“三景舰”的设计仿造而成,长仅六十米(小于超勇),宽却有十二米(仅次于定、镇),显得五短三粗。装甲倒挺厚,航速却只有8节,火炮也不过三门(120毫米)。
和吨位1000、航速16节的广丙编在一起明显不协调。
同样不协调的还有联合舰队。
搞沉了超勇的一游非常得意,坪井航三决定右转绕到北洋舰阵后方,反复旋转,以舷炮射击。如此,便同对面的本队形成腹背夹击之势。
这和伊东佑亨的想法不谋而合。
结果还不如不合。
对自己的灵光一闪颇感激动的伊东佑亨随口喊道:“让一游掉头!”
本意显然是右转掉头,但由于少了“右转”两个字,产生歧义,司令塔外的信号兵挂上了“一游回转”的信号旗。
接到属下报告的坪井航三迷惑不解,但还是执行了本队的命令。
伊东佑亨大吃一惊,旋即反应过来:信号旗搞错。
既如此,便将错就错,让一游在正面,本队加速绕到北洋舰阵后方。
两队交错驶过时,伊东佑亨估计狠狠地瞪了一眼对面的坪井航三:太不默契了!
由于本队和一游往相反方向驶离,像拉开的帷幕,将一直在外侧逡巡的西京丸暴露在定远面前。
改自商船的西京丸长得比赤城还像运兵船,刘步蟾没有丝毫犹豫,下令开炮。
305毫米弹摧毁了西京丸的舵机,桦山资纪只好派身强力壮的水手努力转动十二柄备用的人力舵轮,艰难走避。
与此同时,平远和广丙如猛虎下山,冲入战场,谁也不理,直奔松岛而去。
镜头切至广丙闷热的轮机舱内,满头大汗的二管轮(负责轮机,位次于总管轮和大管轮)黎元洪正忙碌地指挥锅炉兵作业。
凭借高速,广丙先于平远到达松岛左舷。
后来任北洋政府海军总长,因倒戈护法而名动一时的广丙管带程壁光,此刻正酝酿一套声东击西的战术。
猛烈的炮击转移了松岛的视线,殊不知广丙舰首甲板下的鱼雷室,两条鱼雷已蓄势待发。
可惜,鱼雷在当时属于尖端科技,技术还很不成熟,理论射程不到四百米,实战中更是要一百五十米内才有较高的命中率。
由于松岛和其后的千代田火力过于密集,一张可怕的火网死死地拦住了广丙前行的步伐,程壁光只好暂避锋芒,另寻战机。
平远倒是以舰首的260毫米克虏伯炮命中松岛,却因又是实心弹,只杀死了一个少尉和三个水兵。
松岛迅速反击,六门速射炮打出一招“满天花雨”,平远的260毫米炮被当场打残。
负伤累累的平远明显不敌松岛,携广丙悻悻地驶出了众人的视野。
两船都是半残,却遇到了更惨的西京丸。被定远重创的它,右舷水线出现了一道裂缝,只能靠木板临时堵漏,苦苦支撑。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平远果断出击。
桦山资纪紧闭双眼,开始懊悔自己要求跟随观战的愚蠢决定。
西京丸舰长鹿野下令以舰首对敌,让薄弱的舷侧躲离敌军炮火。忽然,了望兵大喊:“鱼雷艇!”
四艘跟随平远而来的鱼雷艇分别是福龙、左一、右二和右三。从如此山寨的名字不难看出,鱼雷艇要比鱼雷舰(广丙)小得多。
其中,左一、右二和右三在路过超勇失事地点时停下来搜救幸存海员,西京丸看到的是实力最强的福龙。
福龙者,福建之龙也,长四十二米,最宽处仅五米,吨位只有120,航速却达到惊人的24节。
不用羡慕。当你坐到福龙狭长低矮的空间里,以四十五公里的时速在海上玩儿漂移时,那感觉跟坐欢乐谷的太阳神车没啥区别。
艇首甲板下的狭小空间里,两个水兵负责发射鱼雷。这两人是看不见外界情况的,发射时机不由他们决定,而要等待来自司令塔的命令。
所谓的司令塔,也只能容纳两人,一个操舵的水兵,另一个便是留美幼童、福龙管带蔡廷干。
福龙装有三具鱼雷发射管,其中两具固定在艇首两侧,需要靠整船来瞄准,故指挥航向的蔡廷干事实上还担负着瞄准员的重任。
剩下一具安装在艇尾细细的中轴线上,倒是可以旋转,但操作时发射手必须把自己绑在鱼雷管上,耍杂技般悬空于艇外,冒着炮火高速前进。
留美期间,美国学生喜欢给他们的东方同学起绰号。性情刚烈、行事勇猛的蔡廷干被称为“火爆唐人”——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他要登上这艘敢死艇。
艇首高昂的福龙破浪而行,时隐时现,宛若蛟龙,直指西京丸侧舷。
一阵阵波浪涌上福龙甲板,海水不断从司令塔的观察口灌入,却遮不住蔡廷干坚毅的目光。
福龙无福
随着距离的接近,西京丸的机关炮在福龙四周打出密密麻麻的水柱。
没有任何预兆,福龙射出的一发鱼雷在海中划出一道白练,冲西京丸飞驰而来。
三百米的距离,几乎不容鹿野思考。他条件反射般命全舰转舵,舰首冲福龙驶来的方向,全速前进。
当然你会问,这样不是死得更快吗?
不一定。
就像充满奇迹的古龙小说一样,每当读者觉得“再不挂就没天理了”时,高手总能使出独门绝技,起死回生。
鹿野此举是近距离规避鱼雷的最后一招,教材上提起时往往备注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建议采用”。
对准鱼雷急驰,船头激起的浪涌会将鱼雷推开。虽说冒险,但考虑到2900的吨位在那摆着,并非全无可能。
即使如此,甲板上目睹这一切的人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鱼雷最后在离右舷一米处擦过,鹿野以手加额,长吁了口气。他不知道的是,福龙紧接着还发射了一枚,蔡廷干意图用两发鱼雷彻底置其于死地。
可惜,第二枚是在西京丸转向过程中发射的,精度不高,在距目标四米处抱憾错过。
空间所限,除了安装进管的鱼雷外,鱼雷艇上一般再无其他库存。日军又躲过一劫。
西京丸上,所有人都欢欣鼓舞,鹿野却疑惑地发现,福龙没有丝毫退缩的迹象,竟迎头驶来。
自杀式袭击?这可是日本人的专利啊。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鹿野慌了,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求死的不怕光脚的。
一百米。
六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