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拂晓,玄武门外便枪声大作。清军奋勇作战,却无法抵挡日军的密集炮火,苦战至上午8点半,牡丹台陷落。
清军退守玄武门,依托八十厘米厚的城墙垛口,激烈还击。
尸体枕藉的城墙上,突然出现一位身形高大的军官——左宝贵。
弹雨纷飞中,左宝贵头戴一品顶戴,身披御赐黄马褂,手持步枪,大声激励士兵们作战。
他深知平壤已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故部下劝其换掉引敌注目的冠带时,左宝贵凛然道:
穿朝服就是要让士卒们都看到我。敌人注目,又有何惧?
战斗渐趋惨烈,城头上,伤亡官兵越来越多。左宝贵接替一个阵亡士兵操作哈乞开斯机关炮,对准日军扫射,自己也身中两枪。
左右“劝其暂下,宝贵斥之”。
于是,部下感奋,拼死抗敌,局面一度有所扭转。
突然,一颗炮弹飞来,将机关炮击碎,铁管从左宝贵肋下贯穿。
即便如此仍不退,裹创再战。终于又一弹飞至,左宝贵倒地不起。
将士趋前查看,见其腹部被炸出一大洞,犹能言语。
左宝贵望着硝烟弥漫的天空,思绪回到了三天前。
战前会议上,叶志超召集众将,表示要暂避敌锋,以图后举。除聂士成外,多数将领附议。左宝贵愤然道:“大丈夫建功立业在此一举,至于成败利钝不必计也!”
言罢即枕戈待旦,并密调亲兵监视叶志超,防止其逃遁。
大战在即,将领们见日军来势汹汹,都主张弃城后撤。左宝贵怒骂道:“若辈惜死可自去,此城为吾冢也!”
天空中传来久久不散的回响:此城为吾冢。
左宝贵践履了自己的承诺,含笑而终。
傍晚,平壤下起了倾盆大雨,双方休战。
叶志超见玄武门失守,下令趁雨夜北撤。
逃跑也就算了,问题是叶志超竟自以为是地派人通知日军,说明天一早我军即撤退,平壤让给尔等,望勿开枪。
以为这样对方就会上当,真是蠢得让人心碎。
当晚8点,暴雨如注。清军蜂拥出城,遭到日军伏击,尸积如山,道路为之埋没,溪流因之变色。淮军精锐死伤殆尽,包括盛宣怀的弟弟盛星怀。余者一哄而散。
自此,中国军队在朝鲜半岛消失。
利润挂帅的国企
同一时间,辽东半岛南端的大连湾,北洋舰队已集结完毕。
一周前,李鸿章收到叶志超求援的急电,立命驻守大连湾的河北镇总兵刘盛休率所部铭军四千人乘运兵船东渡至中朝边境的大东沟,登陆后驰援平壤。
丰岛之战殷鉴不远,是以护航的舰队非常华丽,计有定远、镇远、致远、经远、靖远、来远、济远、平远、超勇、扬威、广甲、广丙和四艘鱼雷艇。
9月14日,中秋节。
威海卫是北洋海军的屯泊基地,与位于大连湾作为补给站的旅顺港遥相呼应,共同扼守渤海门户。
海上生明月。
丁汝昌心头升起的却是不祥的预感。
吃完月饼,船,就该起锚了。
刘公岛上站满了送行的家眷,同水兵挥手作别。
当时只道是寻常,孰料此别成永别。
翌日,当舰队开抵大连的同时,平壤陷落。更悲催的是,日本联合舰队收到侵朝陆军来电,说在平壤搜到一封叶志超写给刘盛休的信——运兵计划全盘暴露。
于是,毫不知情的北洋舰队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繁忙的装煤作业扬起阵阵黑烟,丁汝昌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同样的表情也出现在刘步蟾脸上。
驱动北洋战舰的煤都是形同散沙的劣质碎煤,供自开平煤矿。
位于唐山的开平煤矿是中国第一座现代化煤矿,在李鸿章的助手唐廷枢的经营下,一度风生水起。
结果继任总办张翼把牌子搞砸了,最后还被英国人给骗了去。
张翼以奕譞侍从的身份爬到国企高管的位置,开始干最擅长的事——与民争利。
当然你会问,人丁汝昌也是体制内,开车还挂军牌的那种呢。
这你就不懂了,天朝官场的第一法则便是:没有道理可言。
正因如此,同乏善可陈的西方史比起来,中华民族的历史总是扣人心弦,充满刺激。
这一回被刺激到的是丁汝昌,他愤然致书张翼,说“煤屑散碎,烟重灰多。难壮气力,兼碍锅炉”。
最后警告张总办:“再塞责海军,就全数退回,并禀报李鸿章。”
报谁也没用,海军出不起高价,在张翼看来只配用劣煤,好煤还要留着卖钱呢。
更严重的问题是弹药。
北洋水师的炮弹分为榴弹和实心弹。榴弹弹头内装有炸药,靠击中敌舰后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实施打击。
实心弹说白了就是教练弹,以砂土填充,用于打靶练习,不会爆炸。射出去后你唯一能做的便是祈祷它击穿敌舰水线,造成沉船。
残酷的事实是榴弹极为匮乏,里面的炸药也跟你过年放的鞭炮区别不大,都是黑火药。
而日本经工程师下濑雅允研究,已成功仿制黄色火药,命名为“下濑火药”。
此药赖就赖在燃烧力极强,遇铁都燃,难以扑灭,威力比TNT大,还散播毒气,整个一杀人不眨眼……
鸭绿江口的大东沟水深较浅,不仅定、镇二舰开不进去,便是铭军乘坐的运兵船也只能停在深水区,等待民船接运。
刘盛休悲哀地发现负责此事的东边道道台只应付差事地安排了二十几艘小木船,等接完,日军估计都打到紫禁城了。
这还是李鸿章百般催促的结果。都说专制比民主效率高,天朝的办事效率却是令人发指。
刘盛休顾不上愤怒,立刻安排转乘。一时间,大东沟人声鼎沸,战马嘶鸣。
夜幕降临,已经登岸的军队开始架设营帐。炊火沿着鸭绿江岸向远处延伸,灯光通明的军舰像拔海而起的大厦,环卫着繁忙的大东沟。
19点30分,水兵们严格按照刘步蟾制订的规章,有条不紊地取出吊床,在工作岗位附近张挂;
20点30分,全天最后一次卫生清扫。满面尘灰的锅炉舱士兵在专门配置的浴室里沐浴更衣;
21点30分,各舰大副巡查全舰后,所有人进入睡眠。
德国顾问汉纳根却发现,定远舰尾,丁汝昌办公室的灯一直亮到了深夜。
联合舰队也出发了。总司令海军中将伊东佑亨率领本队的松岛、严岛、桥立、千代田、扶桑、比睿和第一游击队(总指挥海军少将坪井航三)的吉野、秋津洲、浪速、高千穗,带着吨位仅600的炮艇赤城和由商船改造的西京丸向大东沟进发。
赤城吃水浅,便于在登陆区侦察,而西京丸上更是坐着海军系统的一把手——军令部部长桦山资纪。
淡定到像狩猎一样轻松,皆因日方没料到护个航北洋舰队的主力竟倾巢而出。没辙,都是让丰岛之战给逼的。
天亮时,只有不到一半的清军登上了海岸。
水兵们收好吊床,擦完甲板,开始进餐。
军官的餐桌上摆着以西法烹制的鸽子肉,银质的刀叉一尘不染地搁在漆有“定远”徽标的餐盘旁。
致远舰上,众人正围着邓世昌给他过四十五岁的生日。
丁汝昌催促刘盛休尽快卸兵,刘步蟾则望着漫天的煤烟神色忧虑。
联合舰队正以8节的航速缓缓接近。
海不扬波,几只白鸥悠闲地飞过。同样悠闲的还有日军官兵的心情。
旗舰松岛上,海军大尉木村浩吉在日记中写道:“是日拂晓,天气晴朗,微风徐徐。”
闲适的他甚至和人下起了围棋。一局未毕,便有人跑进来道:“发现船只!”
此刻,时钟指向10点30分。劣炭燃烧产生的滚滚黑烟使日军比中方早了一个半小时发现敌情。
木村浩吉兴奋地跳了起来。和所有人一样,他以为大东沟就几艘运兵船和护航的小舰,待离近时才发现是北洋水师的全部精锐!
伊东佑亨下令午饭提前,就餐后马上进行战斗准备。
中午12点,镇远的了望兵发现日舰煤烟。十分钟后,一个洋员冲进定远的军官餐厅,用英语喊道:“TheJapaneseareinsight,sir!”(“先生们,发现日军!”)
那些年,一起意淫的定远
丁汝昌登上飞桥(观测平台),接过下属递来的望远镜,看了好一阵才缓缓放下。
利用浅水优势,使海战在大东沟附近爆发,显然对机动力不强的北洋舰队有利。然而,登陆还在进行,果真如此,运兵船势必遭到荼毒。
丁汝昌没有忘记此行的任务,长期以来的压抑也化作满腔的愤怒。
他下令起锚,迎战日军!
其实,伊东佑亨比丁汝昌还恐惧,他面临的毕竟是一艘长95米、宽18米,装备4门305毫米克虏伯巨炮,编制360人的庞然大物(定远)。
要知道,“捕捉定远”一直是日本小孩最钟爱的游戏;
要知道,军歌《定远还没有沉吗》在东瀛传唱已久;
要知道,直到公元2000年,中国才首次出现吨位超过定远的军舰。
为了克制定远,日本专门发行公债,请法国设计建造了“三景舰”(松岛、严岛和桥立,为日本著名的三景)。
旗舰松岛,为了跟定远的巨炮较劲,极为勉强地安了一门320毫米的主炮。
问题是人定远吨位7500,它还不到4300。66吨的主炮往上面一放,比大头娃娃还滑稽。
头重脚轻的设计导致主炮转动时舰体会侧倾,遇到恶劣海况更是不敢转,否则会翻船。
一系列问题使得十分钟一发的理论射速降低到一小时一发,主炮完全成了摆设。
反倒是两舷各六门的120毫米阿姆斯特朗速射炮在实战中发挥了作用,每分钟5发的射速打得清军满地找牙。
这就涉及到阵型问题。
许多事后诸葛亮把黄海之败归咎于丁汝昌不懂海战,采用了愚蠢的阵型,其实是以蠡测海。
PC游戏《大航海时代》上来就教玩家“T字打法”,即海战时尽量使舰队横排成T上面的一横,以密集舷炮攻击敌军。反之,如果你首尾纵列成T下面的一竖那就悲剧了。
由于火炮密布军舰两侧,故传统海战打法非常单调。交战时双方都排成一横,一舷射完后调转船头射另一舷,射完的一侧则借此装弹,周而复始。
19世纪中叶,铁甲舰的出现改变了海战的格局。
1866年的利萨海战,交战双方意大利和奥地利都编有铁甲舰。意大利采取传统战术,奥地利则将舰队排成人字形,以舰首对敌,先用大口径主炮狂轰,再如一把尖刀插入意军。
最后,意方旗舰被奥方旗舰的撞角拦腰撞沉,海战从此进入了新纪元。
以舰首炮替代舷侧炮,用口径换数量的理论方兴未艾,主张回归传统的呼声便随之兴起。
对北洋水师来说,定、镇二舰装甲厚重,两侧没有太多空间布置舷炮,首尾倒是合计有八门305毫米巨炮,而致远、靖远又是典型的轻快巡洋舰。因此,以雁形阵切割敌阵后各个击破成为丁汝昌制订的作战方案。
日军没有定、镇这样的战列舰,但机动力强。伊东佑亨将舰队分为本队、第一游击队和西京丸—赤城三个战术小分队,下令在北洋舰队面前反复周旋、掉头,集中发挥巡洋舰的舷炮优势。
丁汝昌则令两舰为一个战术小分队,共分为五队。
每小队长舰位于前方,僚舰位于右后方四十五度角相距四百米处,避免误伤和碰撞。以定远—镇远小队为中轴,往左是致远—经远和济远—广甲小队,往右是来远—靖远和超勇—扬威小队。中轴一马当先,两翼依次靠后,呈一扇面,鱼贯而前。
弱点在右端的超勇和扬威身上。
采购之初,两舰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无防护撞击巡洋舰,英国人命名为“金牛座号”和“白羊座号”,正是取这两种动物头上长角之意。
可惜,所谓的“之初”已是十几年前,在19世纪末日新月异的军备竞赛狂潮中,吨位不足1400的超勇和扬威显然廉颇老矣,装甲和火力也远逊于致远、靖远。
当然你会说,人广乙才1000吨,也不影响她以小搏大。
问题是广乙的定位是鱼雷舰,而年久失修的超勇、扬威则是撞击舰。
速度是撞击的生命,但在这两艘行将报废的弱舰上,锅炉兵便是使出吃奶的劲铲煤,也只能将航速冲到7节。
这直接拖慢了北洋舰队的整体速度,以至于伊东佑亨紧张得掌心冒汗:这么慢,丁汝昌在玩什么诡计?
炮弹短缺、军舰老化在伊东脑海里近乎天方夜谭——除非他有机会到超勇、扬威热浪滚滚的轮机舱亲眼看一看清兵是如何挥汗如雨地作业的。
定远舰的甲板上已铺沙蓄水,防止火灾。易碎物品全部弃置,舢板一概卸走,因为高升号的遭遇告诉大家:如果你不幸落海,基本不用幻想日军施救,还要防止他用机枪扫射你。
被拆除的还有用来悬挂信号旗的横桁。
在没有对讲机的时代,原始的旗语号令即使日常指挥一支延绵数海里的舰队航行都显得力不从心,更遑论炮火纷飞烟雾弥漫的战场上。
因此,丁汝昌下达了三条守则后,便不再寄希望于脆弱的信号系统:
一、各分队必须同进同退,攻守相助;
二、战时舰首必须始终指向敌舰;
三、各分队必须跟随旗舰行动。
丁汝昌的策略是以不变应万变,旗舰本身的行动就是最高指挥。他要始终不渝地贯彻直插联合舰队军阵的战术。
可惜,左翼末端的济远—广甲分队在方伯谦的带领下,越开越慢,最后干脆躲到了镇远后面。交战伊始,北洋舰队便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桅盘里,测距员手持六分仪,紧张地测算着敌距。
“一万米!”
“八千米!”
“六千米!”
飞桥上,刘步蟾戴好水兵递来的耳棉,闭上眼睛,鼻尖轻嗅着略带湿气的海风,思绪飞回到了普利茅斯大学的校园里。
彼时的他,喜欢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崇拜伟大的探险家詹姆斯·库克。
从那时起,他的梦想就从未改变。希望有朝一日率领一支强大的海军,像16世纪的英国人全歼西班牙无敌舰队那样,痛击倭寇。
而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镜头从坪井航三举着的望远镜迅速拉回到定远舰的飞桥。刘步蟾蓦地睁开双眼,目光如炬。
挂彩的丁汝昌,逃窜的扶桑
12点50分,定远舰枪炮大副(从四品守备衔)沈寿堃一声令下,天崩地裂的巨响顿时划破了宁静的黄海,射程近八千米的右前主炮一颗三百公斤的炮弹,以每秒五百米的初速旋转着飞出炮膛。十秒钟后,擦着吉野左舷落水,海水登时腾高数丈,吓得坪井航三心肝胆欲裂。
以定远动作为号令,各舰相继开火。炮弹在空中划出道道轨迹,呼啸着向日军飞去。
迎风招展的龙旗下,丁汝昌和汉纳根并排而站,兴奋地观察着战况。
中方的军舰一律是深灰色,日方则是白色。二十多艘钢铁战船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相互推进,蔚为壮观。
冰雪般洁白的水柱此起彼伏地出现在日军的舰阵中。突然,松岛号引以为傲的320毫米巨炮被击中,一炮未打便宣告下马。
日军的速射炮射速虽高,射程却短,故伊东佑亨一直强调距离三千米以内才准开火。
结果,联合舰队的官兵都成了忍者神龟,冒着弹火,发扬黄继光精神,默默地前进前进前前进。
一游(第一游击队)终于憋不住了。
秋津洲、浪速和高千穗在吉野的率领下冲到了清军右翼。
面对高速驶来的一游,超勇、扬威以老旧的250毫米舰首炮迎击,怎奈射速只有可怜的三分钟一发。
很快,三千米的生死线到了。
压抑已久的弹雨朝超勇、扬威疯狂地倾泻。
熊熊烈火,在超勇上四散蔓延,吞噬了无数年轻的生命。
超勇舰底的轮机舱更是成了人间炼狱。为了防止火灾蔓延,通往上层甲板的通道全部封闭,炎热炙烤着所有人,完全失去了生还希望的轮机官兵,在总管轮黎星桥的带领下坚守岗位,完成最后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