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海洋
主战派的对立面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主和派。在对外决策上,和后人被误导的历史记忆恰恰相反,慈禧一直是激进分子。
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还是懿贵妃的慈禧一度代咸丰批阅奏章。她严饬统兵大臣与敌决战,并晓谕中外,悬赏杀敌,无论军民,明码标价:
斩杀一白夷,赏银一百两;
斩杀一黑夷,赏银五十两;
击毁夷船一艘,赏银五千两。
慈禧的问题在于,其激进总是慷他人之慨,像天皇那样用私帑买军舰的高尚行为在她这儿基本不用指望。
知行不一是中国的痼疾。政客们成日高谈阔论,而一涉及自身利益,改革立刻陷入停滞。
而刚刚说完“今天(六十大寿)让我不高兴的人,我要让他一辈子都高兴不了”,蕞尔日本就直不愣登地跑来挑事,简直活得不耐烦了,不迅速灭之,都没心情吹蜡烛。
其实,建立这种自信的基础并不牢靠。
年初时李鸿章检阅海军,发现问题一箩筐。
第一,航速普遍比日舰慢;
第二,没有快炮。快炮和慢炮的区别在于快炮的发射火药是无烟火药,相比于慢炮的黑火药,发射后没有呛人的烟雾,无须等待硝烟散尽即可进行填装;
第三,整体技术落后,十年不添一船一炮。十多年前购自英国、严重老化、基本没有装甲防护、船速一快海水就倒灌炮房的超勇号和扬威号还编在主力序列。而日方军舰则基本是1890年以后的产物。
阅军归来,李鸿章向朝廷盛赞北洋水师“技艺纯熟”“行阵整齐”——这份水分严重的报告不是军事报告,而是政治报告。1894年,最高的政治正确是慈禧的大寿,不管海军实情如何,作为大寿献礼,报告必须只能是报喜不报忧。
在错误信息的引导下,紫禁城已不可能对胜负做出客观的判断。
然而,战争的主体是人。硬件再好软件跟不上也不行。李鸿章聊以自慰的只剩下“千舰易买,一将难求”了。
位于福州的马尾船校是左宗棠在闽浙总督任上一手创办的。
当年,李鸿章因海防问题和秉持塞防的左宗棠吵翻天时,绝想不到自己的老对头为建设海防留下了一颗弥足珍贵的种子。
马尾一期的佼佼者当属严复(1854—1921)和刘步蟾(1852—1895)。
开船在学贯中西的严复看来是雕虫小技,不屑为之,但对刘步蟾来说却是终生的追求。
《清史稿》曰:
华人明海战之术,步蟾为最先。
留英三年,学业猛进,时年二十,英姿勃发。回国后即上《西洋兵船炮台操法大略》,提出加强海防、建设海军的可行方案,深得李鸿章赏识。
采购定远、镇远时,刘步蟾率十多个船工赴德监造。船成后奉命接舰返国,出任旗舰定远的管带,官居总兵,仅次于提督丁汝昌。
当然,中间还隔着一个副提督琅威理。
但在有留洋背景的刘步蟾看来,琅顾问不过是个摆设。
1890年,定远号访问香港。丁汝昌因公离舰,刘步蟾乃降下提督旗,改升总兵旗,以示主权在我。琅威理不服,觉得有他在船,提督旗不能降。
官司打到北洋,李鸿章支持刘步蟾,直接把琅威理气回了英国。
1891年,北洋水师访日。焕然一新的日本海军强烈地刺激了刘步蟾,回国即面见李鸿章,要求添购战舰。
李鸿章未置可否,刘步蟾慷慨直言:“平时不备,一旦偾(fen,败)事,咎将谁属?”
史称“四座悚然不已”。
清末的海军是最时髦的兵种。威海和旅顺的海军俱乐部里,酒吧舞厅应有尽有,刘步蟾本人的生活习惯也很洋派,这要换了翁同龢,估计早就摇头大骂“斯文扫地”了。
斯文没有拿来扫地。从《北洋海军章程》到海战的法规号令,无一不出自刘步蟾之手。
当然,也离不开李鸿章不拘一格的用人之道。
除刘步蟾外,马尾船校还培养了一批现代化的海军专才:铁甲舰镇远号管带林泰曾(正二品总兵),巡洋舰致远号管带邓世昌(从二品副将)、来远管带邱宝仁(副将)、济远管带方伯谦(副将)、靖远管带叶祖珪(副将)以及经远管带林永升(副将)。
1877年,一批青年才俊登上了去往格林威治海军学校的邮轮。
海鸥翩跹,浪花滚滚,青年们在临别词中写道:
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
十七年后,1894年7月25日的黎明,当方伯谦站在济远舰主桅的望台上,携带国产舰广乙号护送运兵船赴朝增援时,不知是否还能忆起当初的誓言?
济远是和定、镇二舰同批订购的德产巡洋舰,吨位2300,航速15节(1节=1852米/小时),炮20尊,编制200人。
福州造船厂出品的广乙号则要小得多,只有1000吨,配备三门德国名炮克虏伯,编制120人。
广乙号和她姐姐广甲号、妹妹广丙号同属广东水师。
彼时的四大水师北洋、南洋、福建、广东基本按当年薛福成的建议分布,福建水师中法战争时被张佩纶败光了,南洋水师常年疲软,只有北洋和广东尚能一看。
论财力,广东水师当然拼不过北洋,所以人走的是技术流。
当年五月,“广氏三姐妹”参加北洋水师的会操,因身形灵活,命中率高,广丙舰管带程壁光(正四品都司)又毛遂自荐,三舰便被编入北洋效力。
此刻,见陆军已登岸完毕,二船准备返航。刚开出汉江口,迎面驶来三艘日舰。
丰岛之战打响。
喋血丰岛,黄鼠狼落跑
敌舰的吨位告诉读者这将是一场恶仗:吉野4100、浪速3600、秋津洲3100。
果然,一上来济远就中弹了。大副沈寿昌脑浆迸裂,溅了方伯谦一身,二副柯建章胸口被洞穿,当场毙命。
真人版《怒海争锋》吓傻了方管带,他定了定神,见甲板上水兵死伤无数,当场打算逃跑。
广乙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矫健,迅速超过济远,直扑日军先导吉野。
广乙管带林国祥十年前参加过坑爹的马尾海战,福建水师全军覆没的惨剧犹在眼前。于是,一朝被蛇咬的他此番出发前专门跑去问丁汝昌:“如果日舰中途截击,该当如何?”
丁汝昌告以四个字:“纵兵回击。”
有您这句话就放心了。
当然,这个问题由林国祥而不是护航总指挥方伯谦问出,还是比较耐人寻味的。
广乙的吨位不足吉野的四分之一。16节的航速虽不低,但跟号称世界第一快的吉野(23节)比还是黯然失色。
果然,吉野一个急转舵,画了个大圆弧,避开了广乙。
广乙不跟“韦一笑”比轻功,直咬航速较低的秋津洲。双方在近距离猛烈开炮,海面黑雾障天,难分敌我。秋津洲赶紧拉响汽笛,以免和后方的浪速相撞。
广乙趁机将鱼雷管瞄准了秋津洲,刚发出预备口令,敌舰的一发炮弹正中广乙舰首的鱼雷舱。
当硝烟散尽,秋津洲茫然地发现,广乙不见了。
浪速的舰长东乡平八郎则惊恐地发现,广乙竟鬼魅般出现在自己尾后,相距不过三百米。
离一艘鱼雷舰这么近,东乡平八郎分明感觉到了死神的气息。
要不是广乙的鱼雷发射器被打坏,东乡难逃一死。
浪速横过身子,舷炮齐发,秋津洲也赶来助阵。两舰快炮短时间内倾泻了六百发炮弹,广乙官兵伤亡七十多人,力不能支,航速明显下降,转舵朝浅水区退避。
日军欢声雷动,刚激动了两分钟,广乙还击的炮弹即命中浪速,摧毁了船上的备用锚。
愤怒的东乡准备追击,却接到吉野要求转向合围济远的信号。
被水手亲切地称为“黄鼠狼”的方伯谦,最大的优点是圆滑和惜命,以至于济远的逃跑也充满了黄鼠狼的风格——边跑边打。
愤怒的水手王国成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在舰尾操控150毫米炮接连命中吉野,打得坪井航三(吉野舰长)放慢了航速,向浪速和秋津洲求援。
正好怡和洋行(英)的商轮高升号载着一千淮勇,带着木船操江号,往汉江驶去。
高升挂着英国国旗。用这种方法运兵的确掩人耳目,但挡不住侵略者的如狼似虎。
擦肩而过的同时,济远升起了日本国旗。很多人据此认为“黄鼠狼”想投降倭寇,这一点确属冤枉,人是为了示警。怕死归怕死,却不一定要当汉奸,毕竟妻儿老小还在故乡,田产家当尚在岸上。
高升立刻转向,却因航速不敌,被吉野拦下。
日军强迫英籍船长离舰,并发炮恫吓。英国船员见交涉无果,只好随日军上了吉野。
了却了后顾之忧,吉野当场击沉高升。淮勇遍浮海上,泅遁无所,日军竟以机枪扫射,一时间白浪皆赤,流血漂橹。
济远跑得比兔子还快,已然消失在海平线。广乙开到浅水区,日舰吨位大、吃水深,追过去铁定搁浅,只好鸣金收兵,挟持操江而去。
由于失火严重,上岸后,林国祥命人摧毁广乙以免资敌,并在朝鲜官员的帮助下撤往平壤。
丰岛之败传到北京,主战派又激动了,抛出一条挑战人类智商极限的方案:征集全国拖网渔船,堵塞长崎港口,困死日本海军。
在翁同龢的煽动下,恨不得抡袖子御驾亲征的光绪罢了丁汝昌的官。李鸿章泣血上奏,慈禧出面干预,才改为留职察看,戴罪立功。
天天被人骂“怯懦避战,纵敌养寇”,丁汝昌极其憋屈,多次向李鸿章请战。
李鸿章一面安抚下属,一面上书光绪,说海军停购船炮久矣,技术落后,同倭舰驰逐于海上,胜负实未可知。与其负气一掷,不若令之游弋于渤海内外,作猛虎在山之势,防守震慑。
没有人比李鸿章更了解眼下的局势。
中日即将展开较量的战场,从朝鲜半岛始,经辽东半岛、直隶平原,至山东半岛终,环绕渤海与黄海。其东端是双方争夺的目标朝鲜;西端是清廷的心脏北京。南北两端则分布着北洋水师的基地旅顺港(位于辽东半岛南端的大连)和威海卫(位于山东半岛东端的威海)。
两相比较,清廷的劣势非常明显。
首先是交通。朝鲜一公里铁路都没有,大清国全境也只有四百公里,这还得算上刘铭传在台湾修的一百公里。往朝鲜方向的铁路只通到山海关,出了关,清军必须步行开往战场,辎重转运全靠畜力。
日本的铁路则早已超过三千公里,加上海运,行军速度远超清军。
当然,中方也可海运,在威海上船,横穿黄海,直抵朝鲜半岛西岸,但这样做的结果丰岛之战已经告诉读者。
日军的优势在于既可利用快船骚扰朝鲜半岛西海岸,又能在北洋水师作战半径之外的东海岸登陆,对驻朝清军实施南北包抄。
更糟的是货币。中国用银,朝鲜用铜钱。战火一起,银铜比价大跌,银子在朝鲜的购买力仅相当于国内的一半。李鸿章不得不一边部署军事,一边从国内运铜去朝鲜就地铸钱、平衡物价。
其实,清军并非毫无胜算。
李鸿章最引以为豪的不是北洋水师,而是倾二十五年之力,苦心打造的北洋海防系统。
除了旅顺港和威海卫,还有天津的塘沽口。三大要冲,互为掎角,固若金汤,拱卫京师。
依托这套完善的海防工事,李鸿章的方略明白无误:战略上取守势,战术上派北洋舰队巡游渤海、黄海,威慑日军,使其不敢在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发动奇袭和登陆。
这样一来,不管日本在朝鲜半岛东海岸卸了多少兵,也只有正面推进,从鸭绿江打进中国。
而只要拖上三四个月,冬季到来,渤海湾就会封冻,鸭绿江两岸的气温也将骤降到零下二十多摄氏度,耗死日军并非难事。
控而不发、保船制敌的根本目的是将日军拖入持久战的泥潭,毕竟日本的经济实力有限,还因连年扩军负债累累,李鸿章又落井下石地命各海关停止进口日货,这对主要以中国为商品输出国的日本而言,可谓釜底抽薪。
日本利在速战,而血气上涌的光绪极其配合地认为宣战已刻不容缓。慈禧觉得日本连英国人(怡和洋行)都敢惹,基本属于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也力主开战。
死战平壤,左宝贵断肠
8月1日,清廷对日宣战。
日本大喜过望,亦于当日宣战。
战火,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由袁世凯引燃的。
虽说谁也无法阻挡日本并吞朝鲜的脚步,但没有袁世凯信誓旦旦的保证,李鸿章也不会下定决心派兵。而清军不入朝鲜,日本就打不成《天津条约》这张牌。在俄国眼皮底下悍然侵朝?天皇还得掂量掂量。
当然,大头也是受害者。所谓“天朝尽管戡乱,日方绝不插手”的假消息是日本间谍放出的,为了制造和谐的出兵借口,倭寇确实绞尽脑汁。
因此,对跑回天津的袁世凯,李鸿章嘴上不说什么,心里究竟不爽。
正好时任直隶按察使的周馥负责前线的军需转运,人手不够,向李鸿章要人,他便命袁世凯去给周馥当副手。
刚从鬼门关逃回来,又要去朝鲜?大头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
其实,他更希望以另外一种方式杀回朝鲜。
袁世凯曾委托在中央部委任员外郎的堂弟袁世勋帮忙运作。袁世勋是袁保恒的长子,利用父亲的人脉,他搭上了翁同龢。
翁师傅向来不喜欢替人请托,却为了满足素未谋面的袁世凯率领数营上前线的“班超之志”专门入奏,可见其主战立场之坚定。
然而,用兵任将的大权仍操诸北洋,为免令出多门,慈禧否决了翁同龢的提案。
袁世凯只好打点行装上路。
事实上,李鸿章安排淮军老人周馥去前线有给叶志超压阵的意思。而周馥本人,早就看穿了清廷的外强中干,料定胜算渺茫,暗示李鸿章最好急流勇退,保全名节(“当思曲终奏雅”)。
但这显然不符合李鸿章一挺到底的性格。周馥也不再多劝,而是选择和幕主同舟共济。
东北前线,周馥与袁世凯配合默契。虽条件极为艰苦,却仍出色地完成了清军的粮草供应。
淮军之弊,袁世凯洞若观火。
在给盛宣怀的电报中,他犀利地指出:
洋人用兵,队形分为四排,第一排散开开火,败则退至第四排后整备,第二排前进接应,轮流不断。并且,部队后方十里驻兵设防,遏止退兵,整编残卒,即使败退也不至于溃散。
我军操练时偶尔也照这种方法,临阵却用非所学,全按打土匪的法子,挑选一批奋勇当先的,骑马直奔向前,后面的不敢放枪,唯恐打到自己人。只靠冲到前面这数十人乱打一气,根本难以取胜。
因为透彻,所以不抱希望。以袁世凯对日本的了解,他判定此战清廷绝无胜算。
梁启超后来也说,甲午之败,是李鸿章以一人敌一国的必然结果。
而当唯一能打的淮军都被打光,山穷水尽的清政府将别无选择,只能以西法编练新式陆军。
且不说大头在朝鲜练过新军,且不说日本人的嚣张让他深感拳头就是真理,单就“亡清”二字,已足以让袁世凯紧盯练兵的动向。
而他的老对头,刚考上状元投入翁同龢门下的张謇,转而寻求的是另一条大道。
宣战当天,慈禧从颐和园移驾紫禁城,百官跪迎。
暴雨使路面积水颇深,官员们匍匐在路旁,衣帽尽湿。两膝浸泡在泥里,顶戴上的红缨淌下鲜红的水。
张之洞的堂兄,内阁大学士张之万已年过八十,颤颤巍巍,久跪不能起身。慈禧的轿子经过时,她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视若无物。
人群中的张謇目睹此景,心如死灰。许多年后他说,就在那一刻,“三十年科举之幻梦,于此了结。”
五年后,张謇办的大生纱厂的织机在南通初试啼音。
9月15日,日军进攻平壤。
平壤四周多沼泽,城高十米,以南门外宽阔的大同江为天堑,可谓地利无双。
但弱点也很明显。玄武门(北门)外东北方向不远有一座牡丹台,是全城的制高点。站在牡丹台上俯瞰,平壤的大小街道一清二楚。
因此,日军在牡丹台投入了近八千人,占总兵力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