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武帝留明烨用罢午膳,自己由沈司籍搀扶着去偏殿午歇,遣文公公亲自将明烨送出宫。
明烨却在武英殿门口拦住文公公:“公公留步,不必劳烦了。”
文公公以为他刚才被太武帝训斥了几句,心情不好,想独自走走散心,连忙应道:“是是是,老奴怠慢了,王爷慢走,慢走。”
明烨迈出武英殿,转身之际,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余玥。
余玥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似乎有话想和自己说?
她待殿中人都走尽,这才揉了揉酸胀的腿,跟了出去。
武英殿外,是辽阔的昆仑湖,紫桑树沿着湖堤绵延,树荫茂盛,湖上微风拂面,一派乘凉的好光景。
方才太过紧张,看到血淋淋的林少彬时,她几乎掩饰不下去。
她不知道林少彬接受这个九死一生的任务时,心中是怎么想的,又是如何向家人交代的,一定也只能隐瞒吧,免得白发双亲为自己伤心。
太武帝说得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明知是刀山火海,林少彬也不得回头。
这就是宫廷,这就是朝堂。有太多算计,太多阴谋,太多身不由己。她讨厌这样的生活,讨厌这种无法掌握命运的无力感。
她再也不想去武英殿当值了。就算呆在尚书院陈旧的书堆中发霉,也比日日伴君、提心吊胆强。
太武帝年过半百,却因长期服用“仙丹”,在男女之事上不见半点收敛,反而欲求颇旺。沈司籍常常被拿来泄火,她只能祈祷自己平淡一点,再平淡一点,不要被皇帝注意到。
日头正盛,唯有紫桑树下阴凉蔽日,微风阵阵。余玥沿着河堤,慢慢走着,心头沉重无比。望着湖边摇曳的水草,不由得羡慕它们可以自在起舞。
远远的树荫下,一个身影正负手而立,望着茫茫湖面。
余玥定睛一看,果然是明烨。他在这里等自己。
他站得笔直,与平日懒散轻佻的形貌大相径庭,衣带飘飘,俊逸出尘,仿佛凌波仙人,寂寞地迎风独立。
余玥突然有一瞬间的慌乱,他为什么要等在这里?到底有什么话想说?
她慢慢走近,小声道:“王爷,有事吗?”
明烨没有转头,仿佛被湖光水色吸引,舍不得移开目光,只淡淡应道:“余司籍,进宫后可还习惯?”
余玥呼出一口气:“不习惯。”
她站在他身边,双手撑在河堤的白石护栏上,数日来隐忍的艰辛和委屈忽然就涌上心头,不吐不快。
“别叫我余司籍。我讨厌这里,讨厌侍奉皇帝,讨厌一切繁文缛节。如今成天绷着个脸,一站就是半天,一句话也不敢说,闷都闷死了!”
明烨终于转过脸来看她。
“好,本王还是叫你小鱼儿,可是小鱼儿,闷算什么。伴君如伴虎。刚才你也看到了,我不过为闫文柳说了句情,便被皇帝猜疑是不是受了贿赂。我不明白,你身为郡主,大可在燕国逍遥快活,为何来此地受制于人?”
“我有选择吗?”余玥苦笑,“燕国是臣属国,太武帝一纸诏书,我能抗旨不尊?”
明烨微微冷笑:“诏书?竟是这样?晋国需要下诏书,从燕国千里迢迢召一个司籍。”
他望着湖面粼粼的水波,面露倦色:“连你这样的小姑娘,也要牵扯进来。”
余玥鼻子有些发酸。慕容光、瑾妃,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可是全都迫不及待,要将她送入晋宫。只有他,懂得她,知道晋宫不是她应该生存的地方。
她回报给他一个感激的笑:“我会小心的。”
明烨没有说话。他等在这里的目的,不是对她表示同情,而是想明确一件事情。
闫文柳私卖铁矿,还有转圜的余地,眼看王简等人的奏折已经引起了太武帝的疑心,此事本可以拖延下去。
谁料半路上又出来个刺杀皇亲的罪名,彻底激怒了太武帝,布局的人显然包括慕容光、海泓子,就是不知有没有这个余司籍?
“小鱼儿,我问你一句话,请你照实回答。”
余玥眨了眨眼,被他凝重的样子逗笑了:“王爷,从来没见你这么正经过,真的很不习惯。”
明烨没有笑。
“那晚的刺客到底来自何处,你我都心知肚明。此番栽赃闫文柳行刺,你有没有参与?”
“我……”余玥被问住了。
王简的奏折是她偷的,参闫文柳刺杀静安王的假奏折,也是她放的。而且,她明知道林少彬冒充西州闫氏,却打定主意不告诉明烨。
她没有参与吗?她敢理直气壮说一声“与我无关”吗?
不,她不能!
已经踏入棋局的脚步,岂是轻易可以撤出的?
她不说话,明烨也不再追问,两人奇怪地沉默着。
余玥心中烦乱。自己偷奏折,是为了证明女人除了姿色,还可以有别的用处,不必被姨母安排邀宠太武帝。至于后面,她也想不到林少彬会来到昊安,会给明烨带来这些麻烦。
而且,于公于私,她都必须站在燕国、站在姨母这边。
索性就将这一切讲个清楚,他懂得自己,自然会明白个中苦衷!
余玥抬起头,正待开口,却被明烨的眼神吓了一跳。
他盯着她,失望、愤怒、轻蔑、鄙视!
那双波光滟潋的黑眼睛,此刻波涛汹涌,暗流湍急,仿佛有无数个旋涡,在翻涌奔腾!
而她小小的身影倒映在他琉璃般的瞳孔中,好像也一起在起伏翻滚,几乎要被旋涡生生搅碎。
“王爷?”余玥突然没来由地有些害怕,后退了一步。这个男人站在自己对面,正怒火中烧!而这样的明烨她从未见过!
“余司籍。”明烨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偏开头去,避开她的目光,“别说什么没有选择、身不由己的鬼话了。”
“我……”余玥辩无可辩,又不甘心被误会,“我真的不想做这个司籍。”
“不错,司籍算什么?你其实应该做……”他回看她,目光冷冽,嘴角含着嘲讽:“嫔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