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我?”
陈阜踏进门来,两眼吊起,上下打量我。
“陈管家。”我的语气和表情都十分地平静:“倘若不介意的话,请坐下来喝杯茶。”
陈阜冷哼一声:“我的事多得很,哪里有功夫陪你喝茶,说吧,什么事。”
“是这样,我捉到几只果子狸,想卖给您,这龙池邑说小不小,说大倒也不大,不过能吃得起果子狸的,大概也只有梅府吧?”
“那你的货呢?”
“是这样。”我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喝了口:“因为没有确切的消息,不敢擅作主张,所以先来问问。”
“哦。”陈阜松了口气:“这样做倒也对,梅府确实需要果子狸。”
“多谢管家。”我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明天这个时辰,我会将果子狸送到梅府。”
“好。”
陈阜说完,起身走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默默沉思——当然,送果子狸只是句托辞,我真实的目的是找到二祥,可是二祥去哪里了?
这个陈阜,又到底跟二祥有什么关系?
“喂。”刚踏出酒楼,孙八通便撵了上来;“你许我的金子呢?”
我看他一眼,从怀里掏出金子,塞到他手里:“你确定,六天前那个卖果子狸的小伙子,当真是被陈阜叫进了梅府?”
“当然啊。”孙八通毫不迟疑地点头:“我得到的消息啊,那叫一个精准。”
我沉默。
大户人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也料不准二祥到底是去了哪里,他的失踪到底跟陈阜有没有关系。
不过眼下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去找两只果子狸。
其实这个倒容易,在城里兜转一圈,自然能找到。
于是,我骑上马,在城里兜了一圈,果然找到个卖果子狸的小贩,从他手里买下两只果子狸,再寻了家客栈住下。
次日一大早,我又去了梅府,让看守府门的门卫带进话去,没一会儿,陈阜出来了,看我果然应诺而来,倒吃了一惊:“你,你还真来?”
“当然。”我微微一笑:“我贾明活在这世上,从来不诓人。”
陈阜哼了声,揭开篓盖朝里看了看,只见果子猩还活蹦乱跳,放下心来,略一摆手,示意旁边的家丁上来,将竹篓给拿了进去,然后掏出两锭银子给我:“这,赏你的。”
“多谢大管家。”我接过银子,转身作势欲作,迈出两步,却又停下:“有件事,不知能不能向大管家打听打听。”
“什么事?”
“我有个亲戚,前几天也来了城里卖果子狸,不知道……”我一面说,一面仔细看着陈阜的脸色。
“去去去。”陈阜有些不耐烦地摆手:“本管家日日劳碌,忙里忙外,谁有功夫理会这些小事?”
陈管家说完,转身进了宅子,我立在阶下,怔怔地看着那两扇朱红大门。
我知道豪门巨富,其深如海,更懂得那宅子里面,实在藏着太多不能见人的东西,可是当我以这样一种卑贱的身份去看它,却仍然觉察到一种刺骨的森冷。
对于他们而言,随便杀个人,实在是小菜一碟。
就在我转头准备离去时,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温文的声音:“小哥,这里是龙池邑郡府的府第吗?”
我蓦地回神,看向说话之人,却见是一个书生模样打扮的男子,瞧上去倒也斯文俊秀。
“是,敢问公子,有何贵干?”
“我是外乡来的,家中遭了水灾,听说梅府招幕僚,故此,想来试试。”
“哦。”我微微点头,退到一旁:“公子请。”
那公子看了我一眼,正欲提步近前,我忽然将他叫住:“等等。”
公子停下来,有些奇怪地看我一眼:“小哥儿,有何见教?”
“公子在这龙池邑,可有熟悉之人?”
“姬恒初来乍到,不识任何人。”
“那,公子有没有想过,倘若梅府不收留,公子该当如何?”
“正是呢。”姬恒眉头微微一皱:“不瞒小哥,姬恒也正为这事烦恼,只是……”
“倘若梅府留下公子,那便作罢,倘若梅府不肯留公子,公子可于明日午时去街头的来福客栈寻在下,或许在下,能有法子帮助公子。”
“是吗?”姬恒双眼顿亮:“若是这般,那可真是太好了,多谢小哥。”
“姬公子既是来应聘幕僚的,那便赶快去吧。”
我说完,转身离去。
回到来福客栈里,我开始整理思绪——我来梅府,本是为了寻找二祥,谁料寻来寻去,却丝毫没有结果,而这个姬恒,又会给我带来什么呢?
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一排排的屋子,我唇角不禁淡淡挑起几许冷笑——白婉琼啊白婉琼,世间人都只忙着自己的功名利禄,还有谁会记得你呢?而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不过,想起大娘,又觉得她可怜,无论如何,我也得设法找到二祥,给他一个交代。
次日午时,我正坐在客栈桌边吃饭,姬恒果然应约而至,并且满脸晦气。
“姬公子,怎么了?是不是——”
姬恒坐在桌边,连连叹气:“那梅府财大势大,压根不将我这样的贫贱之人放在眼里。”
“那。”我略略沉吟:“他们是不愿意收留公子了?”
“是啊。”姬恒重重地叹口气:“我姬恒这一生,看来是——”
“姬公子无须多虑。”我轻声宽慰他:“自来人世间之祸福,难以意料,至少公子现在还平安。”
姬恒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拿起酒壶,猛地往口中灌去。
我并不阻止,待他喝得七八分醉,才缓缓地道:“姬公子此去,可曾见到梅郡守?”
姬恒喷了一大口酒气:“似我这样的人,人家根本就不稀罕接待,哪能看到正主?”
“那,可曾见过他们府中的管家?”
“那倒是见过了。”姬恒点头。
“以姬公子看来,那管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姬恒不停地打着酒嗝,口中却再说不出什么话来,我不禁摇头——看来,自己将希望压在这人身上,完全就是个错误。
“人命,人命如草芥,真是世道混乱……”姬恒忽然拍着桌子,大叫起来:“难道穷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我一怔,觉出什么来:“公子为何这样说?”
“你知道。”姬恒忽然变得清醒了些,拉住我的手:“我为什么会离开梅府吗?”
“为什么?”
“里面的厨子告诉我说,梅郡守向来不将人命放在眼里,动辄打伤人命,几天前有个乡下人进府卖果子狸,只因为踩到郡守小妾所养花猫的尾巴,便被活活打死,抛尸荒野……”
“什么?”我大吃一惊,抓着他的胳膊用力摇晃:“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姬恒看起来稍稍清醒了些:“我说梅府的人,随意打死人命……”
“那你可有打听到,被打死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这我哪知道。”姬恒十分随意地一摆手:“不过是个白丁,才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
“就算是白丁,可人家家里也有妻儿,也有双亲啊。”
姬恒不由“咦”了一声,然后抬头看着我,咧嘴一笑,点着我的鼻子道:“有趣,这可真是有趣,在下还是头一回,听人这样说话。”
“我只是凭心而论。”我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尤其想到二祥如此悲惨的死法,心里就像被冰锥子刺中,又冷又痛。
“你觉得他可怜。”姬恒笑了笑:“可又有谁,来可怜我们呢?”
厅里一时沉默,我不由得转头,朝门外瞧了眼——这样瞧去,大街上那些男女老少,谁又能活得轻松自在?他们每天,都生活在难以言喻的恐惧之中,又哪里有幸福可言呢?
“小哥。”姬恒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打着嗝:“我看你长得眉清目秀,也是一脸正气,只是这世道,好人都不命长……”
我沉默。
也唯有沉默。
“小哥,我看你不如跟我一起回乡下,别呆在城里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到底都是虎豹豺狼。”
“姬大哥的话,小弟深表赞同,只是小弟,还有件要事在身。”
“什么要事?”
“我要去寻找我的兄弟。”
“你兄弟?”姬恒的眉头竖了起来:“你兄弟是谁?”
“很有可能,就是姬大哥所说的,那个被打死后扔在荒郊里外的乡下人。”
“什么?”姬恒的酒意瞬间去得干干净净:“你说是那个乡下人?”
“对。”我点头。
“原来如此。”姬恒恍然大悟:“难怪昨天在梅府门外,你刻意与我结交,原来是存了这个心思,是不是?”
“是。”我毫不迟疑地点头:“本来,我想自己进梅府找,可是那个大管家,实在不好相与,所以我才……”
“嗯。”姬恒点头:“看来这次我进梅府,多少算是做了点好事——如果那个人,真是你兄弟,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没有说话。
如果二祥真地被打死了,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回去面对大娘——倘若不是因为我的出现,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的平静生活就不会被打破,二祥不会想到要进城卖果子狸补贴家用,更不会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怎么了?”姬恒看我一眼。
我轻轻叹口气:“有时候,我真后悔,来这世上一遭……”
“嗯?”姬恒瞪大双眼:“小哥这话从何说起?照小哥这样说来,岂非人人活着,都没有意义?”
“两位此言差矣!”我们俩正聊着,忽然听见一声雷霆似的震喝,转头看时,却见西边角里站起来一个铁塔般的大汉,双目炯炯,满脸胡茬,看上去十分凶恶。
我和姬言同时吃了一惊,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