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岗与降职,只是字面意义上的不同。实质上,很多时候,调岗只是给降职披上一件温情的外衣。
曾可心的心情糟透了。中午吃饭时,她一个人端着托盘拣了个靠窗户的座位坐下。她的盘子里,有半份炒青菜和一小碗米饭,还有一份紫菜蛋花汤。她没有什么胃口。她的筷子在青菜里扒拉来扒拉去,始终没往嘴里塞一根菜叶。
“爬得高,摔得惨。人贵有自知之明,别自作聪明,更别自不量力。”孟丽丽一大早就对着跟她实习的一个女孩子喋喋不休,她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整个办公室都听得到。现代化的半公开办公环境,人是没有什么隐私可言的。曾可心就坐在孟丽丽左边的小格子间,她正在做一份电视台栏目的策划。这个策划她已经修改了两次,都没有通过财务部审核。“费用超支”四个用黑色碳素笔重重划下的字,就像四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在恣意践踏自己的心血。曾可心仔细研究过以前策划部的几个案子,都是室内拍摄,没有外景,缺少一些灵动的设想,她就增加了外景拍摄。这个设计秦文很认可,但一连提交了两次,都被财务部审核费用时给否定了。
策划,更注重的是效果。财务,却是老板的管家婆,这是私下里大家给财务部的一个绰号。开源节流,几乎每次会议,程雄都不厌其烦地提到这几个字。以至于大家现在用打印纸都会神经质似的压缩字号,减少纸张的消耗量。花最少的钱做到最好的效果,这是策划部的口头禅。据说,这话是程雄在一次策划会议上的讲话。对老板来说,成本核算,永远是排在最重要的位置的。赔钱的买卖谁也不会去做,这点曾可心深有体会。这个策划已经被各色笔划过勾过,还有几处被打了黑色的叉。曾可心找过秦文,秦文的答复是:“策划部的方案必须经过财务部费用审核,这是天宇的制度。至于这个方案,开会时已经探讨过,原则上是同意的。不过,不能超过类似单子的费用。规矩就是这么死板,要是因人而异,这个公司估计得关门大吉了。”
中午吃饭,郑黎明好几次都看到曾可心心不在焉地端着托盘走过来走过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郑黎明已经不再理会那些是非了,况且,这段时间,流言已渐渐偃旗息鼓,即使有些人偶尔私下议论,也是小泥鳅掀不起大风浪。郑黎明现在非常担心的是曾可心,虽然曾可心一贯阳光明朗,但是这段时间接踵而来的变故,对于曾可心来说,不是很轻松的事。策划部的人事关系并不单纯,公司是个大世界,部门就是个小社会。弱肉强食,在这里也同样盛行。尤其是像曾可心这样在公司起起落落的人,更是引人注目。调岗与降职,只是字面意义上的不同。实质上,很多时候,调岗只是给降职披上一件温情的外衣。曾可心自己并不明白,她主动放弃某种职位,其实就等于主动降职。对于嫉恨她火箭速度升迁的人来说,这正中下怀。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何况曾可心原本就是一只尚未褪毛的小雀鸟,有人借机泄愤或是借题发挥也就顺理成章。
郑黎明决定找曾可心谈谈。他知道,曾可心的策划案在财务部费用审核时卡壳了。郑黎明端着托盘走过来时,旁边不时有人冲他打招呼,郑黎明在这样一片招呼声中,坐在了曾可心对面。“吃饭的时候要专心,要不,就把胃得罪了。到时候,它就会折磨你。”曾黎明打趣的话惊醒了曾可心,她一抬头,看见郑黎明就坐在自己对面。托盘里,酸菜排骨的香味毫无遮挡地窜进曾可心鼻子里,她不由地使劲吸了一口。帖子事件后,曾可心很少再去郑黎明办公室,她在刻意回避一些事情,也不想让郑黎明因自己而遭非议。
曾可心与郑黎明是投契的,她自己之前从没有刻意分析过这样的投契,所谓忘年之交,她一贯这样定性她和年长者的交往。自从那件事情之后,她心有余悸,很自然地减少了和郑黎明的接触,甚至偶尔在公司楼道里或是其他地方遇到,她也会佯装有事躲开。虽然她自知和郑黎明并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绝对隐私,但人的舌头有时候也是一把杀人的刀。曾可心不想招惹是非,尤其不想在有刘虻的地方,再招惹不三不四的传闻。
郑黎明明白曾可心的心思,他不动声色地吃饭,并不时和曾可心聊几句。
“可心,最近那个策划案子有新点子没?”曾可心摇摇头,有些泄气地说:“我大概是有些水土不服吧,一上手就卡壳了。笨鸟先飞,我这只笨鸟一时不知道往哪儿飞了。”郑黎明夹了一块排骨津津有味地嚼着,他吃东西的时候很斯文,不发出任何不雅的声音。曾可心的脑子里不知为何翻腾着一张女人的脸,一张妆容精致的脸。这个女人是孟丽丽。让曾可心无法忍受的是,孟丽丽对她的尖刻的排斥。她很奇怪,她与孟丽丽从来没有任何交往,别说是过节,就是话都没有说过。可是,从她第一天踏进策划部,孟丽丽就一直紧盯着她,这让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紧张。
她记得很清楚,第一天,秦文把她介绍给大家,孟丽丽便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不是曾经理嘛,到我们这儿来了解民情?”一句话让曾可心的脸憋得通红。“可心以后在策划部工作,希望大家能团结协作。可心策划的柠檬树可圈可点,是很有代表性的。”秦文的一番话给曾可心解了围。
“可心,有时候我们得暂时放弃一些自己的个性,求同存异,就是如此。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要学会适应。”郑黎明语重心长的一番话让曾可心十分感慨,她好像是回复郑黎明又像是自言自语。“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再说了,我也不是没有去的地儿,何必留在这里任人踩踏呢?”曾可心没有看到,这句话让郑黎明的眼睛里浮上一层阴影。她更没有想到,自己一时意气的口不择言,让郑黎明心中一度对她产生了怀疑。
应酬是一门学问,更是人际交往不可缺少的必修课。
青城大酒店是青城市最奢华的地方,这是香港人投资的酒店,当前最引人注目的是这里有几个金发的俄罗斯姑娘。她们的出现刺激着众多腰包鼓起来或是掌握权力的男人们。但凡请客或一些重要的酒事,也都被安排在了这里。曾可心打车赶到时,已经是晚上7点20分。她一直陪电视台的几个小伙子在明月茶楼拍摄。她的案子在郑黎明的斡旋下,几经压缩,终于审核过了。万里长征这才算走完第一步,接下来,还有一系列的拍摄都得她跟着。站在门口时,曾可心心里一个劲儿嘀咕:孟丽丽怎么安排在这里小聚呢?“可心,晚上部门小聚,姐请客。姐知道你忙,你可以迟到,不过,不能不来。”下午,在拍摄现场,曾可心忽然接到孟丽丽的电话。孟丽丽一反常态,异常亲密,让曾可心有些受宠若惊。
“想啥呢?快进去。咱们也开开洋荤。”孟丽丽不知何时出现在曾可心身后。
曾可心借着大厅里流泻出的灯光,看见孟丽丽穿着一身银灰色的套装,庄重大方,又不失女人的优雅和妩媚。她淡淡地化了妆,整个人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香。“看我这记性,拿了两瓶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洋酒,也不记得牌子,就和大家一起开开洋荤。落在车里了,你看,这个瓶子倒是很精致,法国人浪漫,据说一个男人手里只剩下十块钱,也会毫不犹豫买一朵十块钱的玫瑰花送给情人。不像咱们中国男人,填饱肚子是第一位。不过,吃饱肚子才有力气谈情说爱,呵呵。”
孟丽丽亲热地招呼着曾可心,眉飞色舞地说着一些女人们的小话。曾可心接过孟丽丽手里的酒瓶,琥珀色的细长的瓶身就像是一个妖娆多姿的女子,抱着这个酒瓶,曾可心暗自发笑:这个妖艳的瓶子,男士捧着似乎更合心意。
随着孟丽丽走到预定的座位,曾可心发现策划部的人员几乎悉数到齐,正中央的位置上端坐着郑黎明。看到曾可心,郑黎明温厚地笑笑。郑黎明换了一套灰色休闲装,居然和父亲曾容那套一般无二。曾可心暗自嘀咕:真是有意思,他们的审美品位也这么相似。预定的座位离表演的T型台不远,孟丽丽多少有些得意,她笑意盈盈地给大家斟酒:“这是我下午就定好的,要不咱就得坐在墙角了。”来这个地方的人吃饭并不是主要目的,曾可心随意看了一眼,就发现,除了她们这样的女士,大部分男人都心不在焉甚至有些焦急地盯着台子发呆。
当几个高鼻子蓝眼睛的洋姑娘出现在T型台上时,场面一下就热烈起来。
有人不停地鼓掌,还有或高或低的口哨声。几个洋姑娘穿着稍稍有些暴露的服装在台上穿梭着扭胯,有的甚至不合节拍,显然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她们不时地向周围看客抛着媚眼。那些男人被撩拨得眼睛与心思一起充血。
曾可心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大概是女人的缘故吧,这样有些声色犬马的地方,她并不习惯也不喜欢。开席前,她才知道,原来孟丽丽升任策划部副经理,上午宣布的,曾可心在外面拍片子,不知道这个消息。人逢喜事精神爽,怪不得孟丽丽如此奢侈地请客。应酬是一门学问,更是人际交往不可缺少的必修课。法国酒华而不实,曾可心的胃一直在抗议,她坐立不安却又不能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忍耐也是折磨。这时,曾可心的手机响了。她借机溜了出去,喧闹的音乐被门关在了大厅里。曾可心在休息厅找了一个幽静的角落,轻松地吁了口气,然后接通了电话。是刘虻!“你没喝酒吧?回家时,记得打车,不要太晚。我们今天应酬的家伙很难缠,一会儿要去唱歌,你自己要当心,保护好自己。”即使隔着话筒,曾可心似乎也能闻到浓烈的酒精味道。平素条理清晰、言辞得体的刘虻舌头似乎也打了结,曾可心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多少有些淡淡的怅然,她知道,刘虻是和袁满在一起应酬客户。虽然刘虻信誓旦旦,袁满的身世也让曾可心心生悲悯,但是,这并不能消除她对袁满的某种潜藏的警觉。一个女人心里是否有一个男人,她的眼睛不会撒谎。虽然袁满和刘虻总是肆无忌惮甚至开些荤玩笑,可是,曾可心不止一次看到,面对刘虻的背影,袁满常常会出神。在她刚接触他们的时候,她分明可以看到袁满眼睛里某种极力想掩藏的爱。这些话,她曾经和刘虻说过,虽然不很具体,而是旁敲侧击。每次,刘虻总是哄孩子似的搂着她说:
“我们多少年的哥们儿了,不是你小丫头想的那样。”曾可心有些烦躁地往大厅里走,忽然听见有人半惊半喜地说:“曾可心,真的是你啊!”
眼前站着的居然是小五——曹大富的司机。曾可心与他有过几面之交,在这里遇到他真是很意外。不等曾可心开口,小五就忙不迭地说:“曹总和高经理在二楼呢,我出去送一个客人,没想到碰到你了。”说话间,小五的电话响了,他对着话筒有些惊喜地说:“曹总,我已经回来了,我在一楼休息厅碰见曾可心了。”这样的场合,曾可心不想节外生枝,天宇与纵横是竞争对手,而她与曹大富如此熟稔,难免会引发某些联想,甚至会让人心生疑虑,这是她不想看到的。曾可心急忙摆摆手,想要离开。却没想到,说话间,曹大富已经下了楼,见到曾可心,笑容可掬地问:“可心,你来这里玩儿啊?”曾可心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就想找个托词离开,高天在旁边插了一句:“相约不如偶遇,可心,一起去卡萨布兰卡喝点什么吧。这里不大适合你。”
卡萨布兰卡是家很有情调的酒吧,几乎每个到那里的人都会忽然间绅士或是淑女起来,安静地听歌,安静地倾诉心事。曾可心和刘虻曾经去过一次,那次刘虻给她买了一条精致的银质链子,细细的,戴在脖子上,亮得耀眼。那天是她25岁的生日。那晚,他们喝了那种叫天使之恋的鸡尾酒,吃了正儿八经的西餐。
刘虻边吃边说:“真是遭罪,哪如火锅过瘾呢?”曾可心满眼含笑看着他说:“要不,咱换个地方。”说完,两人就不约而同起身。他们找了一家重庆火锅,吃得酣畅淋漓。刘虻故意吧唧着嘴感慨:“这才叫生活呢。”曾可心白了他一眼,吐着被辣椒和花椒麻木的舌头说:“你这叫没情调!”说完,就冲着刘虻嚷:“把啤酒给我!”刘虻趁着递酒瓶子,使劲捏了捏曾可心的手。曾可心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刘虻笑得脸上绽开无数朵花儿。
卡萨布兰卡有曾可心很喜欢的甜点。一整天,她都张罗着拍片子,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东西,里面那些花花绿绿所谓的异域菜肴,她一点食欲也没有。不过,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场合,她却不能走。“同事请客,我不能走。”曾可心找了个很好的借口。曹大富还要坚持,高天说话了:“哦,既然这样,那就以后吧。”临走,曹大富又叮嘱了一句:“可心,记住我说的话。我曹大富说过的话就是铁板钉钉。”
曾可心不置可否地笑笑,曹大富一行人走了。曾可心向大厅走去,却没有想到,此刻郑黎明就站在休息厅的角落。整个晚上,郑黎明发现曾可心无精打采,满脸倦容没吃什么东西,只是出于客套,喝了点法国酒。曾可心起身接电话时,郑黎明跟着出来,他想告诉她,可以点一两道主食。怕曾可心不好意思,他特意出来想问问曾可心喜欢什么风味。没想到,却看到她和纵横的人在一起。而且,曹大富对她格外地客气和热情。郑黎明心里一惊。
疏通各方关系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人脉是事关成败的至关重要的筹码。
音乐像让人狂醉的烈性酒,忽明忽暗闪烁的灯光让每一张或平庸或漂亮或丑陋的脸都妩媚起来,亲昵的舞伴深情相拥着旋转着。刘虻慵懒地将身子靠在做工讲究的暗花椅背上,绷紧的后背松弛下来,整个人似乎舒服了许多。工商局负责审核广告的赵世国几乎整晚都腻歪着袁满,选择酒店时,他毫不心疼地去了最贵的海鲜楼。这家让工薪族眼馋的酒楼,在青城市几乎是昂贵的代名词。袁满眉头都不皱一下,手轻巧地一挥:“今天想吃啥,随你们的便!”被宴请的赵世国把菜谱递给同行的两个小科员,他的心思一直就在袁满身上,几乎从一见面,就不停地开着男女之间露骨的玩笑。袁满随着他爽朗嬉笑,既不附和也不娇嗔更不发怒,赵世国抓耳挠腮无可奈何。两个毕业不久的小科员显然并不经常出没于这种场合,在装帧考究的菜谱上看过来看过去,点什么委实有些犯难。刘虻知道,这些家伙尽管心里怀着狠宰他们一顿的想法,真到了这里,心里还是没什么底气。他顺手拿过菜谱,笑着说:“两个小兄弟是想给哥哥我省钱呢。还是客随主便吧。”说着话,他冲着身边穿着紫色旗袍的服务员说:“拿手的全上,尤其是鲍鱼,告诉老杨,是我点的。”服务员唯唯诺诺满脸含笑下去了。袁满漫不经心地说:“这家酒楼和我们公司有业务往来,我们都是VIP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