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处逢生,是侥幸;做事留有余地,游刃有余,则是一种智慧。
多事之冬。程雄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心里就冒出这么四个字。在青城论坛出现了那个让郑黎明恼火的帖子后,他已经觉察到郑黎明对他的猜疑。虽然他不屑于做这样的事儿,但是却不能去解释,只能尽力去化解。他通过朋友,动用了网络管理部门的力量,把这个引发事端的帖子删除了。而且,网站负责人做出保证:类似的内容以后再也不能发帖。所谓流言止于智者,可智者往往是极少数的,芸芸众生大都热衷于看热闹,尤其是男女之事。曾可心很明显地瘦了,最让程雄大跌眼镜的是,他一直以为刘虻与袁满有某种不同寻常的关系,可刘虻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曾可心出双入对,公开了恋爱关系。虽然这样的结果出乎程雄意料,不过化解了某些无法稀释的所谓的绯闻,也是令人高兴的。这事刚告一段落,财务部却出了问题。上午,会计给他拿来一张税务局送达的协查通知:
接经侦支队通知,把你公司与涉案单位的涉案发票(青字某某号)、(青字某某某号)的使用说明、用途详细作出文字说明,于12月15日之前送交。
程雄仔细查看了一下所列的几种用途:实际发生业务往来;没有业务往来,只是在所开发票上盖章;其他。按照所开列的项目,程雄一直在琢磨着对策:与西安某公司的合作势头很猛,大半年,几乎做了天宇近1/3的业务。几乎每笔都在20万元以上,像很多公司一样,为了现金周转,天宇的收入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不入账的。他仔细分析了一下协查通知内容,与西安某公司的业务往来发票属于涉案假发票。如果查账,影响是巨大的。这是程雄最担心的事情。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叮嘱财务部,除了自己,这件事不能再声张。他打电话询问了西安某公司,对方的财务总监回答得很干脆:“你们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我们来想办法。”至于其他几个朋友,他们回答的大同小异,其实就是一个主意:承认没有126实际业务往来,只是出于朋友的仗义,盖个章而已。这样的话,也就是个罚款问题。至于罚款额度,也是可大可小。这当口,他一下想到了王梅。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是王梅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这事儿我也不懂,我试试找找人吧。”王梅的话说得很委婉,也合情合理。
程雄语重心长地再三叮嘱:“王梅,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你是老员工,知道这件事对于公司的重要性,罚款事小,主要是怕影响到公司的声誉。”王梅心里暗骂:
“老小子,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提拔的时候,你怎么就不惦记着点老员工。”王梅心里有火,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来,她平静如水,甚至还带着几分甜蜜的浅笑。
坐立不安的程雄一直等到深夜也没敢休息。他生怕错过王梅的电话,但是,他的手机始终是沉寂的。天不知何时亮起来,程雄趴在桌子上眯了一小会儿。这些天,他已经透支了精力和睡眠,几乎夜夜得赶场子。晚上,每每回来就异常清醒。偶尔,也会喝多了,不记得很多细节,只记得不停地机械地喝酒。“你是方四姐,十二月忙啊。”妻子半开玩笑半戏谑地打趣他。别人看着老板风光无限,众人之上,无人可及。其实,也就是一部被绑架的机器,为了所谓的事业也为了银子不停地高速旋转。
一大早,程雄匆匆往嘴里塞了块面包,连牛奶都没来得及喝,就开车直奔公司。行色匆匆的人们,就像是一只只栖身在城市的蚂蚁,为了自己的衣食住行不停地奔走。程雄上楼时,看见广告部已经有人在走动了,他看了看表,刚刚7点20分。他有些好奇地走过去,发现袁满坐在桌前,屋里散发着方便面的味道。“袁满,来这么早?”听到程雄的声音,袁满回过头,手里的汤勺上,还挂着几根长长的面条。“不是我想来得早,是家里没电。你咋也来这么早?不会是你家也没电吧?”
袁满毫无顾忌地和程雄开着玩笑,手也不闲着,继续在浓汤里寻觅面条。程雄干笑了两声,顺口问道:“刘虻没来?”袁满没有接这个话茬。程雄忽然想起刘虻和曾可心,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便又顺嘴说了两句天气之类的闲话匆匆走了。
听到程雄离开的脚步声,袁满已经没有什么胃口了。她到今天还奇怪自己出院那天的好胃口。程雄那天特意设宴给她压惊,两个老总,还有广告部的几个骨干。“想吃什么,今天你做主。”程雄手一挥,很有些大人物的派头。袁满头都没抬,顺嘴出溜出一句话:“温州海鲜城吃海鲜。”“对你伤口不好吧?”刘虻轻声提醒。袁满摸摸自己的头:“不碍事,还能算账。医院的伙食太寡淡了。”那顿饭袁满自然是主角,她豪爽地不停和大家干杯致谢。刘虻一晚上都心不在焉,好像有什么心事。后来,袁满找到了答案:他一直惦记着曾可心。
就像是相依为命的人忽然离开了,袁满虽然不说,可心里很失落。一个人在外面,吃饭也没有什么味道。她瘦了很多,脂粉掩盖不住满脸的倦容。但外人看起来袁满却越发张扬,她和刘虻开玩笑更肆无忌惮:“刘虻,下辈子咱俩一起混吧。”刘虻在她圆乎乎的脸上拍了拍:“行,你也能凑合着做个二房。”袁满“啪”地给了刘虻一巴掌:“不要脸,臭流氓。”屋子里轰地爆笑,刘虻的笑声最响亮。想起这些事儿,袁满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程总,昨夜忽然发烧,在输液。需请假,见谅。”这几个字在程雄手机上出现时,程雄脸色铁青,他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愤懑,在地上困兽似的走来走去。这种时刻,他不能表现出丝毫急躁,只能等待。他定定神,回复王梅:“好好休养。”整个上午,程雄都在打电话,他终于确定:处理这件事的某局,负责人就是王梅的大姑姐。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是王梅在关键时刻请假的主要原因。程雄决定和郑黎明商讨一下,郑黎明绵里藏针,善于处置这样的事情。
郑黎明做事,向来不喜欢做无谓的冒险,动辄把自己逼到绝境,绝处逢生,是一种侥幸;而做事留有余地,游刃有余,则是一种智慧。他和程雄商量决定,他先出面和王梅谈谈,试探一下她的底线。即使谈不拢,程雄也能有个缓冲的余地。每次和郑黎明沟通,程雄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他在心里越来越佩服郑黎明的沉稳,这样的沉稳是他不具备的。所谓搭档,就是取长补短,程雄觉得他和郑黎明是最佳的搭档。“老兄,辛苦你,没有你坐镇,我这心里总是不靠谱。”郑黎明摆摆手:“在一条船上,就要同舟共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配合默契的搭档也是如此。前进的目标是一致的,行走过程中,即使是偶有分歧争执,也是正常的。
特殊的背景,特殊的形势,是决定自己特殊地位的一条途径。
王梅的家住在市中心,这个地段的房价已接近于七千元,青城市,这个价格不啻于天价。寸土寸金,即使是一套不足30平米的光线暗淡的老旧楼房,也没有人愿意出售。这两年,全国房地产事业如火如荼,青城市的房子价格也跟着翻着跟头往上涨。郑黎明和妻子参加过几次房地产交易会,娇艳的售楼小姐,规划科学的楼区,看着听着让人心潮澎湃。但是,奢侈的价格让人望而却步。当然,也有一些价位还算适中的,往往偏隅于二环以外,处于建设时期,没有成熟的配套设施,无论交通还是生活所需,都不方便,生活成本较高。郑黎明和妻子就安心租住着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小区靠近公司,有时候堵车,他步行不到半个小时就到公司了。
小区是30年前建设的,楼下每户人家都配有凉房和菜窖。这几年小区改造,地面已经硬化,铺设了灰色的青石板。这样的格局郑黎明十分熟悉,与他在家乡的房子所处的小区如此相像。走在上面,有种恍惚的感觉。三三两两的老人随意溜达着,享受着晚年的闲适,郑黎明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样的生活就是自己的明天了。这么想着,他不悲哀,也不痛苦。年岁越大,对于苍老和老而不做已经不再那么排斥,什么年龄做什么事,人生四季,其实就是自然四季。每一季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景。郑黎明就这么漫无边际地畅想着,敲开了王梅的家门。
别有洞天。王梅的家是两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打通的,从楼道里看,是两家与别家毫无区别的普通老楼房。推开家门,眼前却焕然一新。装修别致,大气而不奢华,舒适而不俗气,玄关和一些死角处更是显露出设计者的绝妙构思。那些必不可少的小零碎,让主妇们很头疼,不管多么勤快,总是让家里变得凌乱而无序。王梅家的小零碎都巧妙地被放置到了死角处的小柜子里。那些柜子从外形看,又是绝佳的艺术品。“妙不可言!王梅,你真是个艺术家啊。”一番嘘寒问暖后,郑黎明由衷地感叹道。听到赞美总是令人愉悦的,王梅的脸上笑意就如绚烂的油菜花蓬勃绽放,声音里流淌着掩饰不住的喜悦:“您过奖了,我只是瞎琢磨。
女人嘛,家也就是她的天下了。”听话听音,郑黎明在这句看似谦逊的言辞中,听出了几分不满的微词。他佯作没有听出其间的弦外之音,把话题又转回了工作上。“王梅,程总忙,让我代表公司来探望你。二来呢,你也知道,公司最近有些事别人没有办法替代你去做,所以,我也想顺便问问,你什么时候可以上班?呵呵,我是分管你们部门的,可能就比较急躁,像逼债的黄世仁,不过,这个缠手的工作只有你能摆平!”
素来十分严谨对自己也不那么另眼相看的郑黎明,此刻却说出这样一番明显带着赞扬的话语,并且暗含着几分讨好的意味,王梅心里自然很受用。“我昨晚被冻着了,发烧,输了液好多了,我本来打算明天就上班儿。”王梅的话合情合理,郑黎明明白,这也是人家的筹码。特殊的背景,特殊的形势,是决定自己特殊地位的一条途径。王梅明白,郑黎明也不糊涂。他不再追问,等着王梅继续往下说,以他对王梅的了解,王梅很快就会告诉你她的底牌的。果然不出所料,王梅随后就谈到了发票的事。“我知道公司的事儿紧急,我已经找到主管的人了,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嘛,找到合适的人也就能尽快了结。您知道,这种事儿不是桌面上谈的。人家需要有个身份合适的人去谈,您看,我就是个小文员,没那个资格。要不,换个人去?”王梅的话滴水不漏,却把自己的目的表露无遗。她要的其实还是那个职位——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些情况我了解了,等你上班,我们去公司再谈,你看怎么样?”郑黎明的话很微妙,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王梅点头说:“行,我明天尽量上班儿。”她心里很清楚,郑黎明得回去和程雄汇报,她成竹在胸,发票这件事如果闹大了,对天宇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程雄即使再赏识曾可心,也不会拿公司的前途做赌注。郑黎明告辞后,王梅悠闲地泡了一壶碧螺春,慢慢地啜饮着,茶香沁人心腑,王梅感觉自己格外清透爽快。
程雄面色阴郁,久久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投向远方,好像已经忘了坐在对面的郑黎明。王梅提出的不是条件的条件,多少让他有些恼火。要挟,身为一家公司的老板,最厌恶的莫过于手下的员工和自己叫板。可是,某些时候,敢和老板提条件相抗衡的往往是具备这样实力的人。至少眼下,王梅就有这样的杀手锏。
在初时巨大的恼火过后,程雄的情绪平息下来:“老哥,你说,我们这次该怎么应对呢?我真是狗吃刺猬,无从下嘴了。”程雄苦着脸向郑黎明求助。
其实,从王梅家出来,郑黎明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最困难的不是作出怎样的决定,而是这个决定怎样才能让无辜的曾可心所受的打击和伤害降到最低。平心而论,曾可心在人力资源部,虽算不上出类拔萃,但也恪尽职守,有条不紊,她唯一的劣势,就是经验的欠缺和处世技巧的不够圆滑。
“你拿个大主意吧,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郑黎明把皮球踢回给程雄。程雄略一思忖,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只能委屈一下曾可心,再给她调整一个岗位吧。部门随她挑,职务嘛,好商量。”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发票一事如果不及时解决,后果是郑黎明难以预料的。他点了点头:“只能这样了。我先找曾可心聊聊吧。”程雄显然没有预料到郑黎明的态度如此温和,以他的一贯做派,应该和他有一番争论,这次居然如此低调,让程雄有些意外。事情紧急,郑黎明当下就把曾可心叫到办公室,当他把泡好的茶递给曾可心时,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启齿。
“可心,我们研究过了,为了不埋没你的天赋,我们决定还是让你回到策划部,暂时就出任策划部的中层干部吧……其他部门你要是有兴趣,可以自己作个决定。”郑黎明斟酌着词汇和曾可心说出了这个人事变动。曾可心没有丝毫的意外,她只是淡然地问了一句:“您确定是让我回策划部吗?我自己倒是很向往。
什么时候办理交接?”郑黎明稍稍犹豫了一下:“就这几天吧。你现在先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等着搬家吧。”
“郑总,我还是选择策划部,您知道我一直喜欢这个岗位。我个人还是希望做设计,不想再做行政事务了,我不擅长做这些。踏踏实实搞策划,最能体现我的价值。”曾可心和郑黎明的谈话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回到人力资源部,她的心被一种巨大的失意笼罩着。虽然,在郑黎明面前说得义无反顾,其实,哪个人能忽视自己遭遇到的这种难堪的局面呢?但事实就是事实,虽然曾可心不知道王梅究竟在为公司做什么,可从她那副志得意满的气势里,曾可心感觉得到那一定是件大事,至少一般人办不了。按照制度,王梅不来上班儿,应该和自己这个代理经理打招呼,补个假条。可是,王梅根本就没有和她说一个字,而是郑黎明通知的她。曾可心觉察得到,这是郑总怕自己有失颜面,才主动过来说明情况。
一个人究竟怎样才算成功?这是每个年轻人都在追寻的,甚至是生命中赖以生存的信念。曾可心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上学到毕业再到工作,一直随遇而安。很多人认为,这是甘于平庸的一个借口。懒惰或是消极,是给这种人的定义。
但是,曾可心安享这样的个性。曾可心的父母都是医生,她的父亲,医术高超,曾经救治的人不计其数。尽管医术高明,但他没有担任过一官半职。曾可心记得很清楚,父亲对他最得意的弟子说:“握手术刀的去当官儿,这不是本末倒置是什么?这个地方不缺当官儿的,可是缺有良心、有水平的医生!”那个弟子是父亲最器重的,却也是让父亲最痛心的。他成为医院最年轻的院长,后来,又成为卫生系统最有作为的局长。然而,父亲却再没有在家款待过这个一度亲密得近乎儿子的弟子。
曾可心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从记事开始,家里前来求医的人似乎就从早延续到晚上。无论对哪一类患者,父亲都一视同仁。权贵与平民,在曾可心幼小的心灵里,没有丝毫的分别。这样的秉性,让她在任何一个场合,都能坦然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