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安锦原本以为孙汝回来至少是要被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地送回来,所以在进了京城书院的正门,看到负着手飘一般往茶室走的白衣孙汝时,孙安锦的第一反应是这是孙汝的冤魂。
孙汝瞟了过来。孙安锦许久没有近距离接触京城第一美颜,这一个眼神让她觉得惊心动魄,然后她就想起来自己这几天什么书也没背。
“回来了?”好在孙汝此时并不在意背书的事。
“回来了。”孙安锦点头如捣蒜。
“书——”
“我这就去背!”孙安锦迅速消失。
“——院近日如何?”孙汝目送着孙安锦一骑绝尘的背影,慢吞吞地把话说完。孙汝面无表情地回过头,继续往茶室走。
茶室里,一名褐衣的中年人等在桌边。他的背已经有些驼了,见到孙汝过来,要起身作揖,被孙汝抬手示意,拦下了。
“莫管事。”孙汝唤了一声,走到桌子另一边坐下。莫管事也坐回去,相较于孙汝的云淡风轻,莫管事一手扶桌,一手紧握成拳,心事重重显而易见。
孙汝不动声色,二人在茶室中静坐。
“唉!”莫管事一声长叹,打破了沉寂,“我怎么也没想到,瑾儿她竟然……是老夫教导无方。”
“莫管事不必自责,”孙汝道,“此事我也有责任。”若非晚辈当年仓促离京,将书院大小事宜统统交给莫管事打理,莫管事也不至于因分身乏术,将书院部分事务交由莫瑾打理。只是孙汝说这话时神情淡漠,不过客套而已。
“瑾儿是个好孩子,”莫管事望着檐外垂下的柳枝,嫩叶的颜色与孩童的笑颜别无二致,“从小就伶俐懂事,所以瑜儿出事后,我才放心将两部的事都给她。瑾儿起初并不……”
“这本就不合规矩。”孙汝道。
原本正打算用一段往事打动孙汝、为莫瑾开脱的莫管事哽住,看孙汝的眼神里满是被打断的不悦。
“莫管事现下作何打算?”孙汝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
“小公子,若是大公子还在,”莫管事却是不满孙汝的态度,“见你这样与老夫说话,想必不会高兴。”
孙汝抬手,让窗外透来的光从指间漏过,道:“兄长故去多年,想来是不能从棺材中蹦出来训斥晚辈了。莫管事若觉得莫瑾一事棘手,不妨交由晚辈来做。”
“你——”莫管事大怒,拍案而起,“大公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
“兄长素来欣赏晚辈直言不讳。”孙汝面无表情地回敬道。
屋内的氛围僵住,莫管事双手撑在桌沿,气得两肩发抖。见孙汝依然云淡风轻地坐着,想要训斥又碍于身份,只能心里窝火。
“莫管事为京城书院鞠躬尽瘁,如今年事已高,不如到京郊的别院颐养天年。”孙汝目光落到莫管事满是惊诧的脸上,右手从怀中掏出一道谕旨,递给莫管事。
莫管事完全愣住。
“莫管事,是要晚辈将礼数周全吗?”孙汝见他不动,起身拂衣,向前走了两步,转身面向莫管事,“莫忠接旨。”
莫管事半侧过身,目光锁在孙汝单手拿着的谕旨上。孙汝见他又不动了,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了自己的右手。孙汝想了想,改成了双手捧着谕旨。
“莫管事见谅,晚辈不及兄长,向来不通这些繁文缛节,”孙汝说着,将谕旨展开,将上面的内容扫了一遍,然后似乎沉思了一下,又把谕旨合上了,“圣上亲书的旨意,写得太乱,晚辈看着头疼,有劳莫管事自己看吧。”
莫管事觉得自己眼前一绿。
“你,你这是大逆不道——”
“莫管事若是不信,大可让人去宫里问一问,”孙汝见莫管事依然无所行动,上前两步径自将谕旨放到了莫管事扶着的桌子上,“晚辈知晓您近年来在书院养了一批人,如今您尚未离京,指使他们还是不难的。”
“师父,莫管事的意思好像是说,您太不拿圣旨当回事了。”脆生生的少年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这一声的的确确出乎孙汝意料,猛地转身,见到仉清扬在扒着门框探头道。这些皇家与书院的事,孙汝并未向仉清扬透露过半分。此番仉清扬不知何时开始偷听,孙汝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难得一见的惊谎。
“清扬,先生怼人的时候不要插嘴,小心他误伤你。”仉清扬身后突然伸出一双小手,将他拖离了门框。随后孙安锦的头出现在门框边:
“先生您继续,我这就去让仉清扬忘了您刚才不敬老和犯上的事情。”说完,两人踩着凌乱急促的脚步跑开了。
两人一路跑到最近的温玉院,在卫家兄弟惊异的目光下一阵旋风般冲进了书房,关上门。仉清扬望向孙安锦,孙安锦朝他点点头,仉清扬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拽我跑这么快,这下我装病的事要露陷儿了。”仉清扬抱怨道。他被孙汝一粘竿从树上捅下来,顺势装成摔伤,想要逃几天课。好不容易说服了杏花部当值的医师,正在杏花部躺着哼唧时,孙安锦突然闯进来把他拽到了茶室外。
“把你的傻气拿出来,快去!”就在孙汝不知第多少次对莫管事发出嘲讽、茶室内的气氛紧张到几乎凝固的时候,孙安锦狠狠推了仉清扬一把。仉清扬也不愧是常青山常青老人的亲孙子,趴在门框上后立刻换了一副智障的神情:
“师父,莫管事的意思好像是说,您太不拿圣旨当回事了。”
“现在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吗?”仉清扬对孙安锦道。
孙安锦透过窗子确认了卫家兄弟听不到二人的谈话,方才道:“刚才先生怼莫管事的话,你都听到没?”
仉清扬点头:“那自然,倒背如流。”
然后他看到孙安锦高高举起旁边桌上放着的镇纸。
“我啥也没记住!”仉清扬瞬间退到角落,失声大喊。
孙安锦把镇纸放下了。
“莫管事想要篡权,”孙安锦活动着手腕,三言两语半真半假地解释道,“只是这书院还是有不少莫管事的人,我怕刚才闹得太僵不好收场。”
仉清扬心里划过一万遍:这和让我装傻有什么关系?
温玉院栽种着数棵梧桐,到了暮春已是阴凉一片。卫家兄弟坐在阴凉下无所事事,互相给对方编辫子玩。温玉院中也有一汪不大的水潭,里面依着仉清扬的喜好养了几条白鲤,年岁尚短,长得不大。
孙安锦看着潭中几条假寐水底的白鲤。
什么都不让仉清扬知道,真的好吗?
方才从八面楼回来的路上,她遇到了不知要去做什么的穆云深。孙安锦本想打个照面就走,却在擦肩而过时被穆云深拉住了胳膊。
“莫家人有动作,我让人将仉清扬暂时困在了碧和院,你回去后记得找他。”穆云深压低了声音说。
然而实际上,此时的仉清扬已经被孙汝无情一竿捅了下来。躲在暗处的穆家暗卫看着脸朝下摔下来的仉清扬,心里唱起了大悲咒。
孙安锦诧异转头,正对上穆云深的目光。孙安锦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想起话本子里说一个人可以从另一个的眼神中看出很多种情绪。然而孙安锦看了半天,只看出来穆云深不是个瞎子。
要么话本子里都是骗人的,要么穆云深此时莫得感情。孙安锦的脑子运作了半天,得出两个结论。
“我吓到你了?”在穆云深看来,孙安锦像是傻了一样一直盯着自己,两人之间气氛之诡异堪比是魏季天和许忱在深情对望。穆云深放开孙安锦,后退了一步:
“抱歉。”
手臂上的温热感离开,孙安锦才后知后觉地看过去,眨眨眼,脑子逐渐恢复正常运作。
“你刚才说,清扬怎么了?”孙安锦问。
穆云深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扫视着旁边石砖上的青苔:“莫家人有所动作,仉清扬莽撞,我叫人将他暂时困在碧和院了。”
孙安锦心情复杂,一时不知该谢谢穆云深还是质问他为何清楚书院内部的事。纠结片刻,孙安锦抬头对穆云深微笑道:“嗯,困得好。”
仉清扬正在装瘸前往杏花部的路上,忽然重重打了个喷嚏。
“你……万事小心。”穆云深觉得还应该说些什么,但想了半天却好像被魏季天的笨嘴拙舌传染了,只说出这么一句。
“好,”孙安锦点头,又往穆云深原本向着的方向看了看,“你去八面楼?”
“我去卷帘楼。”穆云深答。
然后他看见孙安锦神情复杂、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
“我去卷帘楼找人,”穆云深轻咳两声缓解尴尬,“不是去……”
“哦,找专人——”似乎越解释越歪。
“是给云泠找的……”穆云深换了一个角度解释。
然后他看见孙安锦惊讶到后仰。
“不是云泠要找,是我要给她找……”穆云深赶紧继续解释。
孙安锦上前两步,拍了拍穆云深的肩,坚定道:“好哥哥!”然后转身逃似的跑了。
穆云深觉得自己在孙安锦心中的招牌彻底砸了。
“主子,要不属下去和孙小姐解释?”律方从暗处探头出来。
“不必,”穆云深转身继续往卷帘楼走,“左右日日相见,明日再说。”
穆云深不知道的是,当夜,穆云泠正打算就寝,忽然一张字条从窗外飞入。
“你哥要给你找个媳妇!”字条上如是写。穆云泠目光凝在字条上,感觉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