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来是一个美好宁静的午后,穆府的非著名景观人工湖“杨柳岸”旁,穆云深坐在青石台上品茗阅书,配上微风习习、草木清芳,算得上一幅玉树临风图了。
一阵泠然琴声传来,如山泉涓流,似竹叶摇风。然而玉树临风图眉头一皱,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律方,云泠这琴弹了多久了?”穆云深起身。
“大约一个时辰。”原本靠着树干昏昏欲睡的律方猛然惊醒,抬头看看天色。
“去看看。”穆云深往穆云泠的院子走去,律方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赶紧跟上。
穆家伪三公子、真三小姐穆云泠所住的饶霜院,以满院白梅出名。当初这院子修葺好时,穆府新主人穆招让穆云泠自己给院子起个名字。穆云泠看着依照她的要求而栽的满院白梅,张口就说“白满院”,因为听上去像鬼院,被穆云深否决了。于是穆云泠为了院子的名字茶饭不思整整想了三日。穆云浅见妹子此天赋着实欠缺,就亲自给妹子题了个“饶霜院”。穆云泠欢欢喜喜地命人挂上,就再没管过。
一靠近饶霜院的大门,就听到里面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穆云深皱眉,加快了脚步。
“哎呀宣萧,快停!二公子来了!”饶霜院内,一名红衣女子旋风般冲进屋内。屋内抚琴的樱色衣裙女子一惊,琴声顿时乱作一团,脑门儿上原本贴着的一张足能遮住脸的纸飘飘悠悠落了地,上书:穆云泠。
“快停,露馅儿了!”红衣女子“啪”地一声将门关上,“我就说这么难的曲子小姐根本弹不了,你偏要弹!”女子转身时转得太急,腰间挂着的短刀刀鞘敲在门上,差点导致她用半个月的月钱去修门。
“可是好听嘛……”宣萧挣扎着恢复了原本的曲调,并坚持着草草弹出最后一个音,方才起身。
“你快收拾,一会儿咱们就说小姐弹琴弹累了,去睡了,不见人,”红衣女子刮起的一阵旋风似的在屋子里绕了几圈,发现着实没什么需要掩饰的,只好又回头对宣萧说,“千万别说错了!”
宣萧点点头,看了踱来踱去的红衣女子一会儿,开口缓缓道:“宣桦,你在这里……谁去给二公子开门呢?”
宣桦顿住片刻,立刻风一般卷出去:“你怎么不早提醒我!”
饶霜院外,已经叩了半天门的律方收手,回头用目光询问穆云深。事已至此,穆云深知道妹子必然又在作妖,眉头紧锁。
“哎呀二公子,见过二公子!”门猛地被人打开,宣桦灿烂的笑脸在门后一闪而过,随后便低下头按规矩行礼。
“你对着行礼的,是律方。”穆云深好心提醒。
宣桦闻言抬起头,正对上律方尴尬的神情。
“哎呀,方大哥,好久不见,愈发有二公子的神韵了啊!”宣桦面不改色,大言不惭道。
穆云深看了看律方过分有棱角以至于无限相似于方形的脸,用力制住了摸向自己脸的冲动。
“云泠呢,怎么不见她?”穆云深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抬脚要往饶霜院里走。
“哎呀二公子,”宣桦栏杆似的拦住穆云深,“小姐她弹了好一会儿琴了,这会儿累了去睡了!”
穆云深脚步不停,逼得宣桦跟着连连后退:“我方才在门口还听到琴声,想来她躺下没多久,应该还没睡。”
“小姐真睡了!”宣桦欲哭无泪,但一副誓死不放人的样子,就算连连后退也不让开。后面跟着的律方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么多年来,宣桦这拦人的方法硬是将于武道上天赋不佳的公子练成了步法高手,放眼京城,同龄的估计只有那位许家公子能与主子有一拼了。
两人一进一退,已经来到了屋子门口。宣桦后背贴上了门板,已经无路可退,但仍然不让开。于是穆云深停住了脚步。
宣桦松了一口气,正要再次劝穆云深离开,目光忽然看到穆云深又靠近过来,大惊之下猛地后退,直接将门撞开了。
风吹进屋内,吹起了地上一张没人打理的纸,屋子正中央站着的宣萧。宣萧以袖掩唇,吃惊地望着门口的三人。
“你怎么不敲门?”半晌,宣萧憋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句话。
“我后背上没长手。”宣桦思考了一下,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原因回她。
律方默默翻了个白眼。
“云泠呢?”穆云深看着地上写着“穆云泠”三个字的纸,问宣萧。
“小姐弹琴弹饿了,去吃东西了。”宣萧不假思索道,顺便一脚踏住地上的纸。远在长孙府的穆云泠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脸上一痛。
“不是睡了吗?”穆云深似笑非笑地看着宣桦。
宣桦目光躲闪:“睡着睡着,就饿了。”心里将宣萧的三秒记忆骂了个狗血淋头。
穆云深目光落在仿佛状况外的宣萧身上:“宣萧,你的琴技愈发精湛了。”
宣萧顿时乐开了花,朝穆云深福身道:“二公子过誉了。”
宣桦以手掩面,感到万念俱灰。
“云泠人呢?”穆云深接着问。
“三小姐弹琴累了便去睡了,睡着睡着觉得腹中饥饿,便到厨房去了。”宣萧答得流利。
宣桦放下手,惊讶地望着宣萧。猪队友和大神的无缝转换让宣桦感到人生有些不真实。
“那么人在小厨房了?”穆云深说着,转身要往厨房的方向去。
“三小姐觉得厨房剩的东西不对胃口,已经自己去了八面楼。”宣萧不慌不忙道。
穆云深顿住脚步,沉默不语。宣桦紧张地暗中观察穆云深的表情,可惜看到的只有莫名其妙的似笑非笑。
长孙府书房外的树梢上,蹲着长孙霁瑞的暗卫重易。重易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观察着隔壁书院墙头的仉清扬。年仅十二岁的仉清扬,正体验着最真实的高处不胜寒。
“对面树上的大哥,我知道你在,能不能帮我下去?”仉清扬对着重易的方向喊。
重易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了坚守一个暗卫的底线,蹲在树梢一动不动。
“大哥,我上来的梯子被乌龟啃了,我下不去。”仉清扬向他解释自己此番处境的缘由。
重易再度陷入纠结,脚下正要移动,忽然想起了自己要当一名合格的暗卫,于是在心里默念暗卫守则,不动如山。
“阿嚏!”仉清扬勾搭重易失败,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书院里总有梅花部的人巡视,仉清扬虽然不知道梅花部,但是他知道书院有护卫。然而现在他像是被隔绝在了一座孤岛上,没有人找得到他,这让他不由起了几分疑心。然而高出涤荡的清风着实猛烈,瞬间就吹走了仉清扬的疑心,他打着哆嗦,哀怨地叹了口气。
仉清扬的叹息声从墙头幽幽地飘到隔壁长孙家书房的窗口。可能是这叹息比闺怨之叹还有感染力,长孙霁瑞终于搁笔,起身,打算出门去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不料刚一转身,差点一头撞上一个通红的食盒。
长孙霁瑞一瞬不瞬地盯着食盒。这大红的玩意儿离他只有拇指宽的距离,他眼前模模糊糊红着一片。
穆云泠举着食盒,长孙霁瑞不动,她也不动。
重易透过窗缝,觉得穆家三小姐好像要砸死自家主子。嗯,这个时候不能纠结了。
“穆三小姐住手!”重易飞身下树,翻窗踏案一把推开自家主子。长孙霁瑞在经历了一场极静后又被自家暗卫来了一场极动,瞬间从窗口的书案前飞到了墙边的书架旁。动静结合下来,长孙霁瑞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穆三小姐,想要伤害我家主子,先过我这一关!”重易拦在长孙霁瑞身前,一副要拼命的样子,瞪着穆云泠示威。
穆云泠将举着食盒的胳膊垂下来,将食盒凑到自己身前,打开嗅了嗅:“不至于吧,八面楼的东西应该不会吃死人。”
从书房门口路过的许忱把头探进来看了看,确认长孙霁瑞还有气儿以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长孙霁瑞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没人知道他在这一会儿的功夫里想了什么,随后他脸上挂着常年不变的微笑坐了起来。
“你要是不放心,你自己看看。”穆云泠走过来,想要将食盒交给重易。
重易早就听闻穆三小姐在京中的“威名”,一见她靠近,立刻后退,一脚踩在长孙霁瑞腿上,随后结结实实砸在了长孙霁瑞身上。诡异的是,并没有预料之中的痛呼,长孙霁瑞居然阴恻恻地低声笑了起来。估计是这笑声太过瘆人,重易脑中顿时只剩下“吾命休矣”四个大字,躺在长孙霁瑞身上不动了。
长孙霁瑞抬起胳膊,像丢垃圾一样把已经待机的自家暗卫从身上扔了下去,然后如往常的优雅一般不疾不缓地起身。重易仰面躺在地上,仿佛失去了梦想。
“多谢。”长孙霁瑞走到穆云泠面前,接过食盒,放在桌上。如果不是走路的时候有点瘸,应该是很英俊儒雅的。
“你要不要跌打酒?”穆云泠掏出随身携带的作妖之后自食恶果必备工具。
“不必……”长孙霁瑞话音未落,穆云泠已经拔出木塞,奔着他的腿来了。万年笑脸的长孙霁瑞终于露出了大惊失色的神情,连连后退,一脚踩在了躺在地上的重易的腿上。重易哀嚎一声,长孙霁瑞应声砸下。
然后重易就没声了。
穆云泠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愣了片刻,掏出了第二瓶跌打酒:“要不给你的暗卫也……”
本来看上去正在怀疑人生的长孙霁瑞瞬间从地上弹起,将两瓶跌打酒收入囊中:“不必劳烦!”随后一阵风似的冲出了书房。
重易依然仰面躺在地上,睁着眼睛,盯着房梁。穆云泠凑过来仔细看了看他的相貌,然后转头出门追长孙霁瑞去了。重易觉得自己隐约在穆云泠的脸上看到了嫌弃的表情。
“阿嚏——”墙头的仉清扬听到书房里乒乒乓乓响了一阵,随后长孙霁瑞冲了出来,奔着他自己院子的方向去了。片刻后穆云泠也跟了出来,不知用什么方法瞬间锁定了长孙霁瑞的方向,健步如飞地走远了。
然而还是没人理他。
“有没有人能帮我一把啊!”仉清扬哀嚎。
刚从宫里出来,路过后门的孙汝缓缓抬头,看到仉清扬伸着脖子迎风高喊。孙汝垂下头,若有所思地打开后门,迈过及膝高的门槛,进屋去了。
片刻后,仉清扬被一根粘竿从树上捅了下来。福儿淡定地往旁边挪了些许,仉清扬贴着它身侧砸在了地上。好在孙汝院中土地松软,仉清扬没有大碍,只是在杏花部静养了几日。几日后,仉清扬被孙汝送到了许璆铭面前。校场的风吹得猛烈。
“你师父让你跟着我习武。”右卫将军许璆铭对面前的萝卜头仉清扬道。
仉清扬点头,一脸乖巧虔诚。
然后许璆铭转身,对着身后的方向招了招手。
魏季天目力极佳,疯了的野马一般乐颠颠地从远处跑过来了。
“那你就先跟着……咦,人呢?”许璆铭再转身时,仉清扬已经不见踪影。
“跑这么快,这小子不错啊。”许璆铭满意地捋着胡子。
不远处的高台后,仉清扬捂着嘴瑟瑟发抖。魏季天吊打京城同龄人,仉清扬想起许忱被揍得嗷嗷直叫的场景,开始认真考虑起生与死这一人生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