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很多年以后,当孙安锦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玉良时的情景时,仍然会感慨此人生活之不易。
究其原因,或许是眼前这个被数条五彩斑斓的绸缎层层缠裹着倒吊在房梁上的形象,实在深入人心。
“见笑,见笑,”那人因为头部充血而脸色通红,嘴角上似乎还有几道可疑的胭脂印,但仍然笑得温和有礼,虽然这笑容也是倒着的,挣扎着对周围的姑娘们道,“赶紧将我放下来,叫人看了笑话。”
周围的姐姐妹妹们没有照做,反而笑得更欢了。
“要不我帮你解下来?”孙安锦提议。
“不,不必劳烦,”倒吊着的人艰难地摇头拒绝,“怎么好意思麻烦此间主人?”
“那你就这么吊着?”孙安锦思索着解决方案,“或者我也弄根绳子倒吊上去?”这么看着一个人,连他长什么样都辨不出。
这时终于有几个舞姬笑闹着走上前来,将那人放下。只是那人毕竟是个男子,几个姑娘臂力不够,若非绸缎绑得交错复杂,便要直接摔下来了。灵戈见状,也赶紧上前帮忙。孙安锦看着,觉得这人要么会摔了头,要么会扭了腰,但事实证明此人的运气足够强大,一番折腾后居然平安无事地站回了地上。
孙安锦这才发现此人比自己高出近两个头。除了魏季天,她还从没这么仰着头看过谁。
“你要不要坐着说?”孙安锦见他面色依然泛红,额上还冒着虚汗,提议道。
“啊,多谢。”那人采纳了孙安锦的意见,随手拉过来一张椅子,只是刚坐上去那椅子便晃了两下,随后裂成了两半。
“那边还有凳子。”孙安锦提醒。
于是那人又拿来凳子坐下,凳子响了两声,忽然崩倒。
孙安锦目瞪口呆地看着,稍作斟酌,最后道:“你脚下有地毯。”
于是那人席地而坐。孙安锦也跟着坐下,灵戈侍立一旁。
“您便是柳教习?”那人坐稳,并确认自己不会再造成任何破坏后,对孙安锦作揖道,“这几日叨扰了。”
“不,我是她师侄,”因着方才的教训,孙安锦决定真假话掺着说,“阁下乃是贵宾,不必如此客气。”
那人得知孙安锦的身份后先是一愣,随后了然道:“原来如此,阁下就是舍妹说的‘师姐’,京城书院的孙小姐。”
孙安锦顿时觉得一把千斤大锤砸在了头上。此行说是低调行事,但事已至此,看来是要完全违背初衷了。
“你……”
“孙小姐不必惊讶,舍妹这几日常常提起小姐,”那人笑意温和倒不似有假,“舍妹自小古灵精怪,难得吃了一次亏,念叨了几日。”
吃亏?最近自己让谁吃亏了?孙安锦仔细回想,让刘山做苦力,骗刘山去看自己的牌位,把刘山关在密道里……都是刘山,这么一想刘山真是可怜啊。
“不过此事也是舍妹无礼在先,孙小姐所为也是情理之中,”那人继续道,“卷帘楼一事,是某管教不力,孙小姐莫怪。”
好了,这下孙安锦知道这人是谁了,西楚新任太子玉良,过几日除夕公宴要请的那位主儿。孙安锦隐约觉得对方是个说话温吞的,便也客气道:“那件事,安锦亦有不对的地方,望玉良殿下和公主海涵。”
虽然事实上从头到尾都是那个玉端在莫名其妙地瞎折腾。
“想不到会在今日见到孙小姐,”玉良对孙安锦的客套话报以一笑,继续道,“听闻孙小姐近日作了贵国惠敏公主的伴读。”
“玉良殿下消息十分灵通,”相见不过短短数刻,这人却将自己的身份经历一条接一条抖出来,孙安锦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但南梁公主的伴读并不需要禁足宫中。”
玉良大笑,却也是书生骋意式的,笑完又道:“自然,自然,西楚也不必。”
“安锦此行还有要事在身,若是无旁的事,安锦要告辞了。”孙安锦看来,此人叫她过来,点破她的身份,又提到卷帘楼一事,定然是有事要说。然而这人似乎极擅长绕圈子,便打算激他一激。
“孙小姐留步,”玉良果然上当,作势要起身阻拦,“良有一事相问。”
“你问。”孙安锦瞧了他一眼,颇不耐烦的样子。
“久闻南梁京城书院之名,良神往,不知此行可否有幸登门,拜访求教?”玉良道。
孙安锦正眼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神情不似作假,缓和了些口气,道:“此事,还要问过陛下和家父。”
玉良遗憾道:“这样……”失落神情溢于言表。
“不是说玉良殿下不能去,”孙安锦哭笑不得道,“殿下贲临,书院不胜荣幸。只是殿下身份尊贵,此事也非安锦可管。”西楚语言与南梁并不相同,难得这位皇子将南梁话说得流利,还能领会到方才并不存在的“弦外之音”。
“那么我与南梁陛下说一声,便可以了?”玉良神情亮了起来。
“要看陛下的意思,”孙安锦道,“此外还要家父同意,不过想来陛下已经决定的事,家父不会有异议。”
玉良还要说什么,门外忽然一阵骚动,零碎的脚步声伴着铃铛脆响乱作一团,孙安锦回头看去时,见一名水粉衣裳的少女正正跑至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微躬着身喘息。
“西楚殿下恕罪,我这师妹不懂礼数,恐冲撞了殿下。”那人蛾眉杏目,因着奔跑而面色隐隐泛着水红,像是开在枝头的一朵樱。孙安锦出神地看了她一会儿,直到那人面有愠色地瞪了自己一眼,才意识到她话里的“师妹”说的是自己。
“师妹?”玉良扬眉,看了孙安锦一眼,复笑道,“无妨,无妨,我们聊得投机。”
这人并不知晓孙安锦的身份已经暴露,佯装恼怒地瞪着孙安锦:“还不出来?”
孙安锦巴不得赶紧离开,便起身朝玉良行礼告辞,转身朝门外出去了。灵戈跟在后面,临走时额外看了玉良一眼。
三人方一离开,身后的房门便被人重重甩上了,女子的嬉笑声乍起,闹作一团,直叫人脑仁儿疼。
孙安锦揉了揉眉心,缓住心情,方才对那人道谢:“多谢这位姐姐解围。”
“不必,我也是奉命行事,”那人并不给孙安锦面子,方才的恼怒也不是装出来的,依旧斥道,“此处不是书院,说话办事小心点。”
“是,是。”孙安锦心下略有不悦,此事又确实不占理,只得认错。
“得了,我送你们出去,”那人也非得理不饶人之辈,几步走在了前面,“下次再来,叫人来寻我,就说找光景。”
原来这位便是光景,孙安锦闻言,又多看了光景几眼,觉得这人的相貌着实如同樱花成了精,精致可爱得过分;只可惜现下正动着肝火,否则轻轻快快地一笑,足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光景将孙安锦二人送至侧门外,客套了几句便转身回了教坊,将门锁住了。孙安锦顿时有种被扫地出门的感觉,心道这次潜入调查还真是失败得彻底。
“主子,”一直沉默的灵戈却忽然发声了,“依属下看,这伙人身怀武艺,并非普通舞姬。”
“哦?”孙安锦的目光落到灵戈脸上,“你看出什么了?”
“缠住那位皇子的绸缎绝不是依照舞蹈而编排,更像是如狩猎陷阱一般的编排,”灵戈回忆着方才看到的情形,“那些舞姬将人放下来时,手臂沉稳有力,看着力量不够,实则游刃有余。”
“若是极为勤勉的舞姬,这些都说得过去。”孙安锦道。
“那么这个呢?”灵戈忽然从身后拿出一柄青黑物件,形似匕首,孙安锦微微后退一步。
“这是什么?”
“属下将那位皇子放下来事,在绸缎夹层里摸到的。”灵戈将那东西出鞘,寒光一闪,竟是柄短剑。孙安锦看着薄如蝉翼的剑刃,一时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此物若是出现在宫宴上,足以挑起战争。”灵戈将短剑收入鞘中,冷然道。
“此时……先不要声张,”孙安锦闭上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今日这事有些蹊跷,不要贸然行动。”
“是。”灵戈应了一声。
从大路回去是不可能的,孙安锦二人一路抄小道,躲着人回了梨华院。灵戈奉命将短剑放到了孙安锦的书案上,孙安锦沏了一壶茶来,一边品一边盯着短剑,若有所思。
“西楚如今的能工巧匠里,可有能制出如此精良的短剑的?”孙安锦问。
“西楚工匠向来出名,只是自上一任闻名天下的铸剑师逝世,到如今还没听闻有能够称得上‘家’的。”灵戈回道。
“不知这剑有多少年头。”孙安锦放下茶盏,将短剑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却是连个名字也没有。”
“没有名字?”灵戈也凑上前来看,“这倒是奇了。”短剑虽然制作极为精良,却是什么纹路也无,除却极为锋利外,只有一个放血的凹槽,可谓简洁至极。
“什么也没有……”孙安锦喃喃自语着,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转瞬即逝。
“主子,怎么了?”灵戈察觉到孙安锦一瞬间的愣神,问。
孙安锦将短剑放下,一手扶额,仔细想要抓回那个念头,不做言语。
“是了,密道里的迷药药效该过了,”灵戈忽然想起一事,“要不要派人去给刘公子引路?”
孙安锦停止了思索,转头看着她:“你是想去被他打一顿,还是想去看他跪地求饶?”
灵戈认真地思索片刻,道:“跪地求饶。”
“你想得美,”孙安锦转回头去,目光继续落在书案上的短剑上,“他可不是傻子,醒了以后做的第一件事估计就是原路返回,然后骂我一句孙子,然后上门来报仇。”
灵戈立刻紧张道:“报仇?”
“不必紧张,”孙安锦再次端起茶盏,“左右他不过是睡了一会儿,就算是报复,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果不其然,孙安锦二人回到落鸣宫不过片刻,刘山便颠颠地来了。
“别来无恙?”孙安锦倚在门口微笑。
出人意料的是,刘山既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找孙安锦的麻烦,而是在孙安锦房门口的廊下坐了,仰头看着夕阳。孙安锦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挑眉看着他。
直到夕阳即将湮没,刘山突然开口了:“我想好了。”
“什么?”孙安锦早就看累了,已经回到屋内,在窗口坐了,点起烛灯看书。听到刘山的动静,方才抬头。
刘山回过头来,眼神沉重得如同即将沉溺湖底。
“你想好什么了?”孙安锦本能得对这个眼神感到不舒服,放下书本,认真问道。
然而刘山没有答复,只是又转过头,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