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安锦和灵戈上楼后,按照那姑娘的指引来到了她的房间。其实并不能说是她的房间,因为这里其实是一间琴室,布置简雅,一览无余,墙角的花架上培植了一株兰花,兰叶苍翠。那姑娘倚在窗棂边,静静地望过来,想是在孙安锦二人登楼期间收拾好了心情。
“见过姑娘。”孙安锦对她行了礼。从容貌上看,这人该是与自己年岁相仿,然而方才谈话时却似乎是和袅袅年岁相近的前辈。
“不必客气,”那姑娘从窗口走到屋内的桌边,示意孙安锦落座,“既然是袅袅的徒弟,唤我一声‘师叔’便可。”
孙安锦对此人的身份已经做了猜测,此时也不惊讶,乖顺地唤了一声“师叔”。
“此地一时无人会来,”姑娘道,“有什么事便说吧。”
“师叔,我们此番前来,是与袅袅姐……我师父有关,”孙安锦顺口按着平日里对袅袅的称呼说道,却见对方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快,忙改口道,“方才师叔说我师父是被莫管事送去了卷帘楼,此事可是当真?”
“自然,我这个当师叔的还能骗你不成,”姑娘提及此事,更加不悦,“你们书院的大人物心心念念的都是家国天下,何曾管过我们这些小人物死活?”
“休得胡言!”灵戈最是受不了有人说书院的不是,厉声道,“家国大义岂可与儿女私情相提并论!”
姑娘嗤笑一声,道:“瞧吧,我最讨厌的便是你们这副模样。”
“灵戈,不可无礼,”眼见着两人之间的分为愈发剑拔弩张,孙安锦赶忙制止道,“所求不同,道不相同便是常事,不可强求他人。”
灵戈虽然心中不服,奈何孙安锦的话不得不听,悻悻地后退半步,侍立孙安锦身后。没了拌嘴的人,这架自然就吵不起来,那姑娘便也坐在孙安锦对面生闷气,一语不发。
孙安锦陪着笑脸继续道:“近日西楚来了一批舞姬,不知师叔可知晓?”
“知道,就在东边的小楼里,”姑娘回答道,只是面色依然不虞,“这和袅袅有什么关系?”
“此事要等我们稍后去过小楼才能知晓,”袅袅本就与这队舞姬没什么关系,孙安锦不过是为了套话才编了一句,如今自然要岔开话题,“师叔不必担心,书院不会贸然行事。”
“是吗?你身边这位看着可是想要立刻打我一顿呢。”姑娘瞟了灵戈一眼,后者狠狠瞪了回来。
孙安锦赶忙回头示意灵戈稍安勿躁,再转过头来道:“还有另一件事,是方才师叔说的莫家一事……”
“没什么好说的,”姑娘极不耐烦地打断了孙安锦的话,“那老头当初三言两语将袅袅诓了去,也算袅袅眼瞎,如今这样也是自作自受。”
方才的交谈已经让孙安锦隐约觉得这人性情多变,从最初的温软俏皮到现在的口无遮拦,无论哪种性情都算得上极致,不去抢了闻音的饭碗真是可惜了。
“实不相瞒,眼下莫家犯了些事,书院正在调查,”孙安锦道,“此事于公于私师侄都要问上一问,若是师叔愿意,可否将当年的事略述一二?”
“呵,那老头犯事了吗?”姑娘痛快道,“他那种老古董也有犯事的时候!”
孙安锦与莫管事交往不多,但那日他与孙汝的争执可是都听在了耳里,隐约能够猜出莫管事的为人,想来是个能为认定的主子鞠躬尽瘁甚至无所顾忌的人。眼前这人对莫管事的成见不小,大约是莫管事曾经为了书院或是南梁做了什么伤害她或是她身边人的事。
“当年的事,无非就是那老头与袅袅谈了一会儿,袅袅便不管不顾地跟着他离了教坊,后来走投无路,去了卷帘楼。”也不知是所知不多还是不愿提起,这话与方才说过的没有太多不同,只是将言语串了起来。孙安锦看着她,等着她说些更有用的。然而对方也在望着她,似乎觉得该孙安锦说些什么了。
于是孙安锦从善如里地开口了:“那师叔可知道师父的身世?”
袅袅身为卷帘楼的头牌,自然是受到梨花部密切关注的。孙安锦从前只当她是因为什么而给西楚做事的南梁人,如今居然发现她曾是教坊的人,一定是要问个清楚的。
“身世?教坊的人,还能有什么身世?”姑娘又是一声嗤笑,不想多做言语,想来对此事极为在意。
“师叔莫怪,师侄并非有别的意思,”孙安锦只得再次陪着笑脸解释道,“只是此事事关南梁安危,定要问清楚的。”
“南梁安危?我们一介教坊女子,居然还能关系到南梁安危?”姑娘毫不买账,依然讽刺道。
“师叔何必如此?”孙安锦苦笑,也不再绕弯子,“若是真的如此轻贱自己,师叔又是如何当得这教坊教习的?”
姑娘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如箭般射向孙安锦:“你如何知晓?”
“过几日便是宫宴,若是寻常乐伎,便是不能登台也难有毫不在意的。然而师叔举止泰然,此时又有心思一人在琴室瞧旁人的热闹,”孙安锦笑道,“况且师父成名已久,师叔既然与师父同辈,算来也不该还是个普通乐伎,”孙安锦顿了顿,又道,“教坊的两位教习,其中一位未及双十,以琴技闻名,师侄甚是钦佩。”
“哦?不错,”姑娘说不清是赞许还是嘲讽地看了孙安锦一眼,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来,“看来袅袅自己虽不聪明,倒是收了个不笨的徒弟。”
孙安锦闻言,坦然笑道:“多谢师叔夸奖。”
教坊如今有两位总教习,一位已经三十有余,传言严厉无比,得她教导的对其都是又敬又怕;而另一位不及二十,尤以琴技出名。传闻这位的性子有些偏执,一曲千金难求,但琴声又着实美妙如仙乐,有时便是皇室之人的名威也不顾及。如今坐在自己对面,自己合该叫一声“师叔”的,便是这位名“柳梢头”的姑娘了。
说起来,这位“柳梢头”与孙安锦倒是还有些关系。落鸣宫中从前有位许贵妃自娘家带进宫的侍女,姓柳,便是如今的明华音之生母。柳梢头本姓便是柳,与落鸣宫的柳姨娘是同乡。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孙安锦当初在梨花部的文书中看到此人身世时才留了心记住。
“莫家前些日子有人犯了错,查来查去,与西楚有关,”既然软的没用,孙安锦索性换了口气,严肃道,“实不相瞒,再往下查,已经查到了师父身上。身为徒弟,师侄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师叔若是还念着同门之谊,便请将与师父有关的事告知师侄,师侄……感激不尽!”到最后言辞诚恳,惹得灵戈都额外看了孙安锦一眼,心道主子何时对演戏如此精通了。
柳梢头闻言先是惊讶地瞪了孙安锦好一会儿,一语不发,直将孙安锦看得有些发毛了,才又眨眨眼,恢复了神思:“你说,袅袅通敌叛国?”
孙安锦觉得这个词用得严重了,正要开口解释,柳梢头却已斩钉截铁道:“不可能!谁通敌都不会是她!”
“此事……已并非空穴来风了,”灵戈在这时候发扬了书院的职业精神,昧着良心编瞎话帮孙安锦助攻,“前些日子我们二人潜入卷帘楼,亲自找到了些线索,恐怕袅袅她……。”
“不可能!”柳梢头拍案而起,急道,“袅袅恨西楚人入骨,怎么可能为他们做事!”
孙安锦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然而柳梢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按耐住情绪,复坐了回去,深吸一口气,道:“你们不必激我,我这人着急起来反而容易忘事,况且从前的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袅袅琴技过人,若无意外,本该是教坊的教习,”柳梢头叹息一声,道,“但前些年京城书院的莫管事忽然到访,与那时的教习说要找一位才艺出众的乐伎,教习便推了袅袅去。”
“莫管事和袅袅单独谈了很久,后来袅袅出来的时候像是变了个人,”柳梢头继续道,“从前袅袅总是一副得过且过的样子,那日像是忽然就有了追求,整个人神采奕奕,甚至面泛潮红。”
孙安锦听着听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结合柳梢头起先说过的话,琢磨出一丝味道来,随之而来的就是目瞪口呆:“你不会以为……”
“想什么呢!”柳梢头虽然是当师叔的,但年岁到底不大,脸上的羞怒毫无掩饰,“换了你你不会那么想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么久,这里又是教坊……”
孙安锦惊了。灵戈看着孙安锦,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给孙安锦捂耳朵。
“莫管事和袅袅差了约有三十岁……”孙安锦喃喃道。
“三十岁怎么了?”柳梢头颇不服气道,“你是什么官家足不出户的大小姐吗?这种事在教坊这种地方可不少见!”
孙安锦惊在原地,自从回京以来,第一次有了三观被刷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