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萧被带到一间单独的室内,对面是第一天来牢内时的那个牢头。
值此新年即将来临之际,当然并没有什么第四个“客人”之说。
这是秦萧来大牢后的首次被提审,他不知道稍后对方会问些什么,又会怎样对付自己,只好暗暗打量这间屋子,却感觉并非刑室的模样。
对方目无表情的将他上下打量片刻,声音就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般的生冷道:“我叫金成,是这所大牢的牢头。”
秦萧难猜他的自我介绍背后是何用意,接下来或者是开始问讯,然后逼供?
金成继续用一双狭长的眼睛紧盯他的一举一动,冰冷道:“你知否?自你来这的十余天,已有两起人希望能取你性命,但我已经收过范府钱财,因此都被我拒绝过去,尽管对方开出的价钱甚至十倍于范府。”
秦萧心中愕然,不知道对方为何要跟自己透露这些,更不知该如何作答,难道要感谢对方的不杀之恩?再或者询问是哪两起人想要谋害自己?这似乎都不妥当。
他的细微心理活动所牵引出的表情没有逃过金成那毒辣的双眼,以至唇角也跟着略带嘲弄的微微一动,“你是否很想问我究竟是哪两起人?”
至此秦萧同样终于发现对方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很难回答,干脆闭口不言。
金成注目着他微微颔首,道:“你能保持沉默,就说明你深明其中的道理,没错,虽然我对你言明确有其事,但倘若你真要问起,我也不会多告诉你半分,这就是规矩。”
说着又将他看上一阵,淡淡道:“隔壁房间已经打好热水以及备好衣物,你去准备准备,稍后有人要见你。”
言罢径直去了。
秦萧呆立空荡荡的屋内静默片刻,内心忽地一阵悸动,需要沐浴才能面见的会是何人,答案昭然若揭。
……
大街上没有过分的热闹,但还是给人传递出一种节日到来的气氛。
秦萧坐在车厢抬眼瞥向对面两名一声不吭的侍卫,没有掀开车帘向外张望,继续平心静气的垂首聆听那车轮和地面摩擦的枯燥吱呀声。
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并不清楚,历经十来天暗无天日的时光,他只能依稀估算出应该是新年前后。
他或许可以询问对面两人,但他知道肯定得不到任何答案。
马车畅通无阻的向前行进,车外遽然安静下来。
来过几次内城的他心知已经穿过门道,来到内城,不,准确的说这是否应该才是真正的城?而城外则不过是郭,他脑中忽然又冒出荥阳那低矮的城墙。
秦萧也弄不清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神飞天外,或者是需要靠着转移注意力来分散内心的不安?
唉!安王又会问些什么呢?
马车停了下来,秦萧听到车外传来短暂的低声交涉,然后继续向前驶去,直至七弯八拐的又行了一段,终于戛然而止。
侍卫钻出车厢。
秦萧当然知道终点已到,跟着下车后随眼一扫,发现马车停在一个宽大的广场,四周雕栏玉彻,透着一股子庄严肃穆的味道,只是值此时刻,又哪有心思去欣赏这些景色,不过脑中飞闪即逝,这也是采自邙山的白玉?
早已等候在此的宫中黄门一声“随我来”后便再无他言,领着他穿过广场和几座楼台水榭,停在一个看似书斋的门口。
咳嗽声从屋内传来。
书斋外有两名侍卫把守,领路的黄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留在门外等候,自己则入内通禀,片刻后重新出来,用低得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快速嘱咐道:“不要辜负你家主人的一番好意。”
秦萧一愣,还没弄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对方已经唱喏:“囚徒萧已带到。”
收起满腹多余的心思,深吸长气强压忐忑急跳的情绪,径直踏入书斋,如果他没记错,这种紧张的心情还只在初次拜见范嫣然时有过出现,在那天,他凭借一首并不讨喜的《相鼠》改变自己的遭遇,那今天呢?
室内温暖如春。
在都城时常听人称颂,安王是个有为的仁慈之主,此刻乍眼近看,确实予人这样一种感觉。
安王还是以前远观时的那副看起来年近六旬的样子,身材瘦削,往近处里看,反倒给人几分仙风道骨的观感,脸容苍白,浑身有股儒雅的文秀之气,倒与想象中的那种王族气质稍显不符,而且双目神光不足,透出一股苍老之感,看上去就像个体衰气弱的老人家般,让人忍不住的心生同情。
但秦萧知道如果真的这样去想,未免就会大错特错,错恨难返。
因为正是眼前这个看似行将就木的“老人”,西南吞徐,东侵姜国,在数国的环伺下愣是将国土扩大将近一倍,这样一个人,只要他还一息尚存,又能让人心生轻视?
而短暂的一瞥,他更发现范嫣然竟赫然在座。
比起当日的城门一别,今日一身宫装打扮的对方看起来要显得憔悴不少,直至看到他踏入屋内,这才俏目一亮,恢复少许神采。
秦萧不敢过多偷看,急趋上前伏身拜见。
“平身,赐坐。”
一把柔和悦耳、斯文平淡的声音在前方响起,秦萧恭声谢过,入座另一侧地席,然后垂首眼观鼻鼻观心的作恭眉顺目状,身体却瞬间感受到四道目光投注其上。
没有让自己跪着回话,是否算是一个好的开端?
而他的第一句话,又会问自己什么?
纵然努力强迫自己不要生出其他杂念,秦萧还是忍不住的猜测对方下一步会如何去走,然而事实却大出他的意料。
打量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随着视线的转移,心神忽地一松,然后他听到柔和的声音再起,就像是自言自语的淡淡忆述道:“当日大军出征之前,我曾让史巫为此次战事卜上一卦,卦象显示事业未竟,当时寡人心有不解,曾问史巫,何谓事业未竟?是败,是胜,亦或胜败难分?犹记史巫笑而不答,再言:‘此象主水,水之性,遇阻则变,变则通,通则达’,我以此言转告徐卿,想来徐卿有所领悟,才有今日结果。”
说着轻轻一叹,感慨道:“今时十万大军对峙在荥阳阵前,进退不得,不正是事业未竟?”
秦萧默然倾听,内心却很不以为然。
在他的了解里,古今的所有向天问事者,谁不是说得模棱两可,让人觉得他怎么说都是正确,全看你如何去想而已,不过既然看这说辞似乎对自己有利,就权当正确好了。
而且,他还发现到对方所述竟和以前的《易经》大同小异,这难道就是宇宙间或许真正存在的共通至理?
还是说但凡高等生物想要装神弄鬼,就连方式也都一样?
时间不容许他就此问题继续想个通透,安王又开口道:“既然象曰‘变通,通达’,那么值此处境困难之时,我军受制于虞,在这种形势下又该做些甚么?”
问着兀自沉吟起来:“事业未竟,事业未竟……是否要做到变通,才能完全通达?”
秦萧不知道他说这话是属于个人思索,还是向人问话,只觉得对方的话实在难以作答,不由的就想起来此之前在牢内的遭遇,金成的三两句话语,同样让人感到不好应付。
这极其相似的两种情况,是否就是所谓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所幸他早有先前的一番考验,此刻再应对起来也轻松自如许多,只用默默的垂着脑袋表示在听就好。
不过还好安王没有让这种令人尴尬的局面持续太久,目光重新投到他身上正式发问道:“你就是嫣然府内的臣妾萧?”
秦萧暗暗松了口气,恭声应是。
“我听人说,此次两军交战之际,你以大将军口令驱使数万徒役混入战场,扰乱局势,我想知道,你是否真从旁人处得知这个传令?”
尽管安王的语气依旧还是那般平淡亲切,但秦萧的心却百念千转,并立即俯首道:“大王跟前,小人不敢欺瞒半分,此言实乃小人为了蛊惑众人,这才杜撰的谣言。”
说完他捕捉到对方眼中那一闪即逝的释然,心知自己没有选择错误,此时安王淡淡道:“你为何要如此做?”
秦萧此刻已经渐渐适应这种气氛,恭声道:“当时小人正在山脊俯瞰,见到形势危急,更心知荥阳对我国的重要性,倘若被狡诈的虞军趁着追赶直接闯入城内,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小人当时也顾不得许多。”
安王将他注目片刻,道:“如此说,你并不否认率众直接参战的用意?”
“唯。”
安王看着他默然少倾,挪开视线望向微微张开的窗外,轻叹道:“可这终是于礼不合,你虽有功于安国,又让寡人该如何待你?”
“王上!”一直默不作声的范嫣然听出他话里的两难之意,再也忍不住的急声轻唤。
安王回首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重新看向秦萧道:“你看,寡人也感到极其为难,不只嫣然为你求情,纵然此次因你拖累,而导致府内徒役死伤惨重的各位卿大夫亦有不少人替你求情,甚至,就连与你颇有几分过节的赵卿,此次都在为你讲话。”
秦萧和范嫣然顿时呆愣当地,错愕之色再难掩饰的写在脸上。
安王瞧着两人的反应淡淡苦笑,自嘲道:“你们当真以为寡人老到昏聩无知,对世事毫无所觉了吗?”
范嫣然心乱如麻的不能应对。
秦萧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不过作为安王,能知道这些事情并不让他感到奇怪。
真正让他感到诧异的是,如果赵况也曾为他求情,那金成口中提到的两起人要将他置于死地,指的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