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范嫣然想来,有关邙山之行的那些事情确实瞒不住人,但在外人看来,那不过是与马贼的对抗,可如果安王知悉背后的更多隐秘,那么所有事情就变得耐人寻味。
而秦萧反觉得理所当然。
他并非自家主上,也就没有范嫣然的那些心思,站在一个局外人的立场来看,作为一国之主,倘若发生在眼皮下的事情都睁眼叫瞎,那才是荒唐。
因此他的思绪,全集中在安王和金成两人的话里。
当时自金成说出那段话后,他一直简单的认为想要加害自己的不过是赵况和罗林而已,要知道自己虽然可以说有点锋芒毕露,但得罪人的事却几乎没有,再加上交际圈更是狭窄,谁又会没事到花大价钱来置自己于死地?
可是现在看来,事实却似乎并非如此。
或者是赵况表面为他求情,暗地里又干着想要买通狱卒将自己谋害的伎俩?
可自己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奴隶,用得着他一个安定侯如此大费周章?
而这个疑惑也让他开始对整件事情重新深思,据他所知,罗林事实上并未一同返回都城,那对方又能如何加害自己?
传信?
或者罗荣所为?
再或两者皆否,而是另有其人?
事情变得扑朔迷离。
所有的想法不过是瞬息之间完成,此时安王失去神采的目光在他俩身上停留片刻,忽然道:“萧,有个问题寡人忽然感到十分好奇。”
秦萧心知其他的总会水落石出,眼下先应付掉这一关才是重中之重,连忙收拢心绪道:“请王上垂询,小人一定据实回答。”
安王先是若有若无的扫他一眼,接着将目光投向窗外被大雪覆盖的几片绿叶,那是宫内今年新移植的绿物,给这个寒冬的宫内带来几分生机盎然。
有宫女察言观色的轻盈上前,无声无息的将窗户再撑开少许,一股清新的冷空气钻了进来,让几人心神不由一振。
安王的眼神都似乎因此聚起神芒,看着窗外的景色呆上片刻,漫不经心道:“在这个宫内,虽然我自认并不可怕,但无论公卿大夫,还是猛将能臣,第一次见我时总是难免惶恐,心有惊惧,可是你,身为旁人眼中卑微的臣妾,我却感不到你心中的惧意,告诉寡人,你为何会对我并不害怕,是否因你以前的一些不同经历?”
秦萧呆了一呆,旋即脸上现出茫然之色,伏首道:“请大王恕小人不能完全理解此言的含义。”
说这话时,趁着伏地的间隙心念电转,思索对方话语背后的用意,并立刻续道:“王上的疑惑,就小人想来,或许是因为小人曾听说大王乃是当世难得的仁慈之主,而小人又自忖向来行事一心为公,无愧于心这才给大王造成此种错觉。”
顿了顿,又道:“至于大王提到的不同经历,小人则实在不知所指为何。”
安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就似对他的这个说法很感兴趣。
秦萧直起身子,目光坦诚道:“如果大王询问的是关于小人以前的事,小人只能据实回答,自数月前的一场山石崩塌后小人虽然捡回性命,但前事早已忘记,就连小人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在那次山石崩塌前我就遗忘过去,还是在这次山石崩塌中导致失忆,而倘若大王好奇的是新近之事,那小人只能说当一个人历经数次生死,恐怕早已变得无所畏惧,有关这点,想必我家主上亦是深有体会。”
说着看向范嫣然微微一笑,再转回头道:“而这,或许也是小人给大王造成错觉的另一原因罢。”
安王猛地一阵咳嗽,好一会才止住,脸上现出淡淡的好笑之色和揶揄之意,道:“看透生死,就连寡人尚且勘不破,你们两个小娃却又自诩甚么?你今年多大?”
“二十。”
秦萧言罢,心中凛然的总觉得这看似多余的“废话”未必就是废话,紧接面现苦色的补充道:“权且就当二十罢,其实小人连自己究竟多大都已经不再记得。”
说着同时暗暗警醒自己,对方的每一句话或许都暗藏陷阱,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
就如安王此刻召见自己,难道一点准备都未做过?
这怎么看都不太可能,有关他的底细,对方肯定已经摸清大概,但凡发现自己有不严不实的地方,落下不好的印象,那可就追悔莫及。
范嫣然闻言却瞟他一眼,垂首不语间难免暗忖:上次他还说自己十八,这次又变成二十,唉,这天下间又还有什么是他不敢信口就来的事?
倘若秦萧知道她此刻的内心独白,肯定要大叫冤枉,那些哄人的鬼话,又如何能当真?
幸好谁都不知她的真实想法。
安王略带同情地微微颔首,这才转回先前的话题,看着他道:“不要怪寡人有此好奇,实乃嫣然替你向我求情时,我曾命人翻找有关你的详细记述,可得来的结果却是十年前宫内曾有过一场失火,烧毁部分文书,因此查无所得,寡人这才猛然忆起确有其事。”
秦萧的愕然和失望瞬间毫不掩饰的写在脸上,这么说,萧的生世将永远成为一个谜团?
安王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好一会才道:“但诚如众人所言,无论你是否于礼相合,以前又是甚么,今日总算为安国立下功劳,有多大罪过都已然抵掉,而倘若有功不赏,岂非要让整个天下都笑话我安国不能容人?”
说着沉吟起来,道:“既然相关记载已经毫无考据,而你也全然忘记,依寡人看,便赐你与徐卿同姓,也算全了你俩之间的这段互助之恩,如何?”
赐姓无疑就是脱奴。
陡然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秦萧不可谓不高兴。
他数次以命相搏,所图者何?不就是为了一步步向上攀升,最终摆脱这个沉重的枷锁?
今日他终于做到,却也发现早已失去当初的那个兴奋劲,变得更加坦然,而且他猛然醒悟到似乎有何不对劲之处,并立刻醒转的迟疑道:“小人斗胆有个请求。”
安王定睛看着他的反应,直至他提出另有要求时,这才示意他不妨直说。
“小人恳请大王俯允,容许小人自取姓氏。”
安王怔然,皱眉道:“怎么?这个姓氏有何不好?须知这可是徐姓,他日若遇甚么刁难,徐卿亦能念在寡人赐你同姓的份上,对你照拂一二……”
说这话时,秦萧注意到他似乎有意无意的特地将“徐”字咬得重些,虽然不解何意,但还是默然坚持己见。
安王一顿,似乎颇觉无奈道:“好吧,你不妨说说想姓甚么?”
“秦。”秦萧不假思索道。
而当听到这个字时,安王和范嫣然的脸上不由同时微微色变,现出复杂的神色,倒让他感到诧异,不知一个“秦”字勾起了两人怎样的思绪。
如果说范嫣然或许是因为秦而联想到蓁,那安王呢?
安王的脸色越来越见复杂,双眼也渐渐闪现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就似追忆到什么过往,又似憧憬着何种未来,最终敛起复杂的容色,重归平淡道:“你为何希望姓秦?”
对他俩如此强烈的反应,秦萧感到难以理解,而对他的问题,同样也感到难以回答,原本一句“我本姓如此”的轻松解释,因着失忆的身份再也不能道出,一念间福临心至,反问道:“不知大王可曾听过小人的某些奇特遭遇?”
“你是指南柯一梦?”安王看看范嫣然,再看向他。
秦萧知道自己又赌对了,点头道:“诺,回想今日结果,小人惊觉所有的一切皆得益于当日昏迷不醒的一梦之间,而在梦里,那是个被称之为秦的地界,有感于此,小人希望能够以秦为姓,以示对梦境的纪念和感恩。”
“南柯一梦,南柯一梦……”安王喃喃低语,旋即长叹一声,眼中又射出迷惘的神色道:“世上真的会有这种梦境存在……”
微一失神,复又聚拢精神转向他道:“这正是我要与你谈论的第二个问题,你这段日子过于显露锋芒,各种《蒹葭》、《关雎》、《凤求凰》以及五子棋之类的事物横空出世,吸引掉所有目光,可背地里,又让旁人会如何去想?”
秦萧偷眼看向垂首的范嫣然,终于验证了当日的猜测。
而安王同样若有若无的扫眼对方,脸上泛出温和的笑容,权位如他,又如何不知对方才是此次事件的始作俑者?却并未道破的道:“你急于求成,以臣妾身份展露出绝世才华,就连寡人都难免嫉妒,你又能保证他人不会因为心生嫉恨而对你行以不轨?我赐你徐姓,本意不过是希望你有所庇护,但你既然拒绝,又该如何是好?”
秦萧默然不语,心知对方既然提到这层关系,自然会有所表述,于是静待下文。
安王瞧着他就似内心在做什么决定般的权衡片刻,道:“中尉何卿在此次荥阳之战中不幸重伤,数日前更是因伤不治,他留下的职位不如就由你来担任,如何?”
秦萧全身一震,不能置信的失声道:“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