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没有被过多刁难的被推进相邻的两间牢房,秦萧一个踉跄还是站立不稳的跌坐在地,听着渐渐远去的步音,借着屋角上方那狭小的通气口透进来的少许光线,环顾四周环境。
没有想象中的各种喊冤,也没有想象中的凶恶牢霸,四下里静悄悄的一片,一切都透着一股不真实的梦幻感觉。
或许这才是死囚室真正该有的模样吧?秦萧自嘲苦笑。
身后是剥落的墙壁,前面的牢门紧闭,到处人影都不见一个,一排窄小得只能容只猫儿通过的气孔排列在各个牢房的上方,将昏暗的光线透了进来,照得囚室愈发死气沉沉。
秦萧对当世的刑法也是不甚了了,因此也弄不清为何牢内竟会是“十室九空”的模样。
不过就他想来,或许是此时家法甚至大于国法,而朝臣要么由权贵担任,要么就似聘用般来去自由的制度,这才导致类似情况的发生。
再或者,是秋季刚处决过一批人?
他依稀记起数月前弈似乎还专门喊过自己去看人处决,只是他推脱没去。
夹道尽头传来“哐”的一声,将他从胡思乱想中惊醒,伴随着上锁的声音,扭头朝向另一件囚室关切道:“二甲,你没事罢?”
“没事。”程甲说着却忍不住的一声痛吟,爬坐起来。
秦萧当然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要知比起自己的受尽照顾,对方一路上可谓吃尽苦头,天寒地冻里度过七八日时光,此刻再受这一重推,岂能好受?
可自己又能对他说些什么?
叹了口气,不无萧瑟道:“如果早算到会有今日的牢狱之灾,生死像此刻般完全不能自主,甚至会生不如死,我想当时可能不会再踏出那步,二甲……”
稍稍一顿,满心感慨的缓声道:“你后悔不?”
“后悔?后悔有甚么用?”就在他话音刚落,相邻的另一间囚室突兀的忽然响起另一把沙哑刺耳的声音,将两人冷不防的大吓一跳,猛然扭头望去。
昏暗的光线里只见一个身影撑坐起来,继续用他那就似几百年没说过话的沙哑声线道:“如果后悔有用,我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两人自进来到对方出声前都没想到还有另一人存在,自然是被惊出一身冷汗。
二甲离对方更近些,只等从惊吓中醒转,看清后顿时破口大骂:“死老头!你要死就死,却在这装神弄鬼的作甚?”
“嘿!我说你这小子!我就躺在这里,是你们没有看到,却又要反来怪我?”对方喋喋不休的说着,话音倒顺畅不少,再不似先前般的嘶哑渗人,却摆出一副大受冤枉的夸张神态,继续向天哭诉道:“苍天,我商良究竟做了什么孽,竟接连被人无端指责问罪。”
秦萧心中一动,只因这个名字比较特别而当初有过比较深的印象,插入道:“敢问老者是否骓城县尹商良?”
对方一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见他并未否认,二甲这下总算找到发泄口,猛地扑身到隔栏旁,怒声指责道:“好呀!原来就是你!亏你还有脸在此哭诉无罪,若非你们这些不堪重用的庸才,我们又何至于被派往荥阳,以至沦落至此?”
商良呆了一呆,奇道:“你们派去荥阳,又与我何干?”
“呵!没想到不只才能平庸,推脱起责任来倒还是一把好手!”二甲冷笑连连,不留情面道:“若非你们不能抵挡虞国的犯境,虞军又怎会兵临荥阳城下?那我们又怎会去到荥阳?又怎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我,我……”
商良为之语塞的无言以对,猛地一梗脖子驳斥道:“我就是个养马之人,这些事又怎能怪到我头上?”
秦萧“嗯”的疑惑一声,错愕道:“你不是骓城县尹吗?怎么又成养马的?你到底是不是他?”
“我就是他,我也是养马的。”商良倒是答得干脆。
秦萧一阵无语,心忖敢情是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二愣子,难怪兵败起来和直接投诚的速度一样,顿时失去兴致。
二甲却是兴趣盎然,冷笑道:“老头,你这话我可就听不明了,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养马之人,又说你是骓城县尹,如此含混不清,莫不是在糊弄我俩?”
“哼!这是很光彩的事吗?我为何要欺骗你俩?”商良不屑的反斥一句,接着自己都半带迷糊的道:“说起这事,其实我都有点弄不明白,我不是负责养马吗?怎么还要领兵作战?”
微一疑惑,又兴致高昂道:“嘿,我不妨告诉你俩,我养马的本领可是一绝,就连齐太仆每次对我培养出的新马种都赞不绝口,或许正因如此,朝堂看重我的才能,就有那么一日提升我为县尹,我哪有想那么多,只觉得做到县尹,自然能更好的规划骓城马政,不再被人掣肘,又怎知县尹还要负责作战?”
秦萧瞠目结舌,却总算是明白他的意思。
而这也基本是当前时政的一大弊端,那就是军政不分,职权不明。
就如眼前此人,国家为了表彰他的贡献,将他一步步从一个养马之人提到县尹的位置,当然可以说是任人唯才,而作为一个从基层慢慢提升的人才,经过多年的耳濡目染,自然也能很快胜任县尹的职位。
可对方明显是个心思并不在政事上的异类,那这和弄一个搞科研的去管行政,或者把管行政的调去搞科研有什么区别?
再看对方说话,每谈到政事就愁眉苦脸,一提到养马就眉飞色舞,扫眼就知这是个只知埋头“科研”之人,又哪懂甚么为政之道,领兵之道,要他去面对如狼似虎的虞军,还真是难为了他。
秦萧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半叹半讥道:“呵!没想到原来还是个马痴。”
不料对方闻言却“咦”的一声惊呼,讶道:“原来你也听说过我?竟知道我在骓城的雅号?”
雅号?
秦萧一时哽在那里哭笑不得,敢情对方沉醉在自己的那个世界,竟连个现实里的好赖话都分不清楚,只得虚与应付的胡乱答着“是啊是啊,真是久仰久仰”之类的半是讽刺的客套话。
商良却兴奋得抓头挠腮,浑然忘却这还是在牢内。
瞧着他的这个反应,秦萧反倒对他开始升起几分敬意,无论如何,对方至少始终保持着对技艺的赤诚,会因为技艺的得到认可而感到欢欣鼓舞,这比大多数只懂追名逐利的人不知强了多少。
但二甲显然不这样认为,要说在数年前,他也曾是名副其实的纨绔,有关玩物丧志这方面的内容他不比任何人差,立时不服气道:“马痴?少君我说起来以前在姜国时,亦是小有名气的相马玩马之人,都不敢自称马痴,却不知老头你又有何本事,竟担得起‘马痴’之名。”
只见他发起横来,竟连当初的纨绔谱儿都不自觉的流露出来,将秦萧看得连连摇头。
而商良显然属于那种你可以说他执政不行,甚至自认丢掉骓城都实属冤枉,但绝不能质疑他技艺的那种人,闻言顿时针锋相对,又有几分得意洋洋的道:“小子诶!就凭我出自卫家牧场,以及跟随卫驰公学过手艺这两条是否足够?”
“啊?!”两人同时惊呼。
秦萧这是第二次听到有人提及卫驰,更知道卫驰当初离开织染巷就是前去边塞牧马,不疑有他的脱口道:“你真跟随卫驰学艺?”
“这还有假?”商良仿若人格受到莫大侮辱般猛地提高音量,说完却又底气不足的嗫嗫道:“其实也不算学艺,只是先君曾亲来牧场考察马种,我有幸在一旁聆听……”
嘿然一叹,渐渐又眉飞色舞起来:“说到相马之术,先君当是无可置疑,每一匹马但凡牵了过来,先君只要看上两眼,就能句句切中要害,我只是在旁听上小半时辰,便有今日成就,要我说,先君才是真正的‘马痴’,不,该是‘马神’才对!”
秦萧对他口中提及的有关马痴、马仙又或马神什么的根本不感兴趣,只是听他说曾经见过卫驰本人,不由心中一动,好奇道:“卫驰公到底留有后人吗?”
“这个……”商良沉吟片刻,不能确定道:“我也说不上来,自先君身遭不幸后,卫家牧场便无人接手,最后由骓城接管,想来应该没有,只是……只是当年先君来牧场时,我见随行的还有另一名十岁左右幼童,两人举止亲近,看着似乎先君之后,嗯……算起来,对方如今应该也有四十来岁了吧。”
接着叹了口气,又不解道:“不过倘若真是后人,又为何会对偌大产业不闻不问?”
秦萧暗暗点头。
有关卫驰的这些事迹,虽然听来的故事狗屁倒灶,但一个商业帝国的轰然倒塌,背后的原因还是很吸引他的好奇。
此时二甲插话进来,疑惑道:“在安国是这种情况?可在我们姜国,我听来的却是自卫驰死后,城内所有名下的商铺一夜间全部歇业,就此销声匿迹,更曾引得物价飞涨,人人叫苦不迭。
要我说,这还不简单吗?就算卫驰没有后人,亦必然会有传人,否则你们想,纵然没有后人接管,难道那些执事就不会哄抢?如此俨然有组织的行为,不刚好证明有人在暗中操控?”
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往往能拨云见雾直指根本,两人顿时恍然,心说可不就是这样?
秦萧不由又开始思索起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
而另两间牢内的“纨绔”和“马痴”的心思显然不在此处,话题已经开始转移到共同爱好的相马之术上,什么“看口齿”、“看面颊”又或者“看眼睛”的专业术语频出,只看两人越说越是兴奋,越说越是投机的神态,相信两人在牢内到死都不会再觉得寂寞。
牢内不知日月,时间悄然流逝。
就在这种睡了醒,醒了睡的情况下不知多久,秦萧都快被两人的魔音灌顶听成半个相马专家时,夹道的尽头终于在不是饭点的时候响起了“啪”的开门声。
商良与二甲意犹未尽的顿住话语,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
难道有第四个“客人”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