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秦萧靠在囚车的角落望着远处河流上的一叶孤舟刚诗兴大发的颂出一首绝句,就忍不住的猛打寒颤,缩紧身子。
负责赶马的武士回过头来,喝彩道:“好诗!”
顶着满身白雪的封不寒恰好策马靠近,双目闪过惊异的神色,不过这几天实在听他念得太多而有了一定的免疫能力,没好气的将手中不知哪里找来的两件冬衣从栅栏的空隙递了进去,道:“这已经是我的最大能力,如果你还要喊冷,我也没有办法。”
秦萧吸着冷气从袖口里将手颤颤巍巍地抽了出来,展开两件冬衣装模作样的翻看几眼,抱怨道:“我说封都尉,我是身体发寒,如果再不能拿热水沐浴去除寒气,你给我再多衣物也捂不热啊!”
封不寒听到他的要求气的发笑,提议道:“那要不要再来两樽热酒,暖暖身子?”
秦萧一愣,讶道:“做囚犯还有这种待遇?”
“原来你还知道?”封不寒终是瞪他一眼,低声道:“别说是你,就算是我们都有好一段日子没有沐浴,你就再忍忍罢。”
秦萧冻得打了个哆嗦,向后缩了缩身子道:“那就将这两件冬衣铺到车顶,挡挡风雪也好。”
封不寒被他折腾到一阵头疼,也是脾气尽失,睨眼看着他:“我说‘萧公子’,不是所有由马拉载的车辆都叫马车,这是囚车,你何时曾见过囚车装饰得像马车一般?你还嫌不够显眼?”
说着内心还是不由一软,低劝道:“应该还有两日就可抵达雍都,你再坚持一会。”
秦萧抵御着侵入骨髓的寒冷叹了口气,垂下眼睑。
封不寒默不作声的将他注目片刻,似笑非笑道:“怎么?终于为自己当初的行为感到后悔?”
后悔?有吗?秦萧的心弦被轻轻触动。
自邙山后,他似乎就从未走过好运,而他每次也都押上自己的全部性命去博那更进一步,但总的说起来,这些行为都是在为生存而战,那这是否还需要后悔?
秦萧以前从没去深想过这些问题,但在此刻,他知道如果再避过此次大祸临头,他将会变得更爱惜羽毛,很难再舍得拿性命去冒险。
那这到底是好是坏?
或许是好吧!以前的行为,总有种豪赌的感觉,可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都是赢的那方?
秦萧收回心绪,对他的问题就像是充耳不闻,径直道:“既然不能挡在车顶,就请封执事将这两件冬衣拿给二甲吧。”
封不寒眼角都没瞟向跟在后面不远的另一辆囚车,厌恶的皱眉道:“给他?如果你用不着,这里大把人需要。”
说着扭头道:“张俊,这两件冬衣给你了。”
御者这样的重要职位当然不能假手于人,同为范府武士的张俊闻言头也不回的笑道:“还是留给萧司御拿来挡在头顶也好,他不像我们可以活络筋骨,在这狭窄的空间内确实难受。”
秦萧却是一阵苦笑,实在有点弄不明白他对二甲那近乎偏执的厌恶和鄙夷。
这是他们离开荥阳的第六日,也就是腊月初十。
两天前,阴霾的天空终于飘起雪花。
初时还好,等到第二天却变成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而今日虽然雪已停掉,但俗话说得好,“落雪不冷融雪冷”,在这个地理位置偏南的国度,秦萧从心理上总算体会了一把“魔法攻击”的滋味。
唉!也不知以前萧这副身体在邙山是如何过冬?
靠着转移思绪来抵御浸骨的寒冷,秦萧估算此时应该已经过了申时,再有小半个时辰,队伍将会安营扎寨,待到那时,他也总算能够暂时结束这令人备受折磨的白日煎熬。
正在自叹自怜之际,一阵丝竹之音随风隐约飘入耳内,忽现即逝,却蓦地将他唤醒,坐直身子一把扯掉头顶的冬衣,支楞着耳朵凝神静听。
他从那隐约忽断的音符里捕捉到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味道。
封不寒被他的怪异举动惹得一怔,诧异的看向他。
难道是幻听?
听着四下里灌入耳内的马鼻咻咻声和雪地沙沙声,秦萧刚起疑惑,那音乐若有若无的再次隐隐飘来,初时还听得不是十分真切,渐渐却越来越响,让他确认无疑。
车队停靠在路的一侧。
在礼法规定里,婚丧嫁娶乃是人生大事,任何人都得抱以郑重的态度对待。
一队身穿吉服显得喜气洋洋的庞大队伍吹吹打打的与他们错身而过,那些随行乐师更是如痴如狂的投入在演奏之中。
众人纷纷在马背抱拳行礼,表示祝贺。
封不寒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也从对方的奏乐里发现些许端倪,跳下马背拉住一位脸上尽显喜色的管事模样之人,扯着嗓子道:“你们这是什么奏乐?为何我从未听过?”
“怎么?动听罢!”对方得意洋洋的卖弄道:“这是都城新近兴起的婚曲,尚未完全传开,我家主君也是花了大价钱才从都城请来的这班乐师,据说他们还会演奏另一首甚么……甚么……”
偏着脑袋却想不起来的干脆放弃道:“总之我家主君觉得此曲才最为喜庆。”
秦萧凑身到栅栏这边,追问道:“这曲叫什么名字?”
对方一眼就看到他脸颊的奴隶标识,又见他身处囚笼,不自觉的便是微撇嘴角,不过难得的高兴之下,还是答道:“《凤求凰》。”
凤求凰……
秦萧如遭雷击般瞬间失神的倚在囚车边缘,心中反复默念着这几个字,就连迎亲的队伍走得早就不见踪迹,车队已经再次启程尚不自知。
封不寒看他一副陷入思索却又魂不守舍的怪异模样,打趣道:“嘿!怎么?发现有人或许才华超过你,感到难以接受?”
秦萧醒转过来摇了摇头,目光复杂的苦笑道:“这是主上的谱曲。”
“甚么?!”封不寒冷不防的差点跌落马背,稳住心神反问道:“你凭什么这样认为?”
对于这个问题,秦萧也感到难以作答。
如果详述起来,将要从数月前的邙山和弈的那场朦胧暗恋讲起,而说到判断的理由,更是毫无事实根据的只不过是他在听过范嫣然为《蒹葭》的谱曲后,让他相信或许只有对方才能为《凤求凰》做出如此贴切的曲风。
这是一种玄妙至极的感受,又怎能当做公诸于众的推断理由?
再或者,在都城真的另有其人刚好做出一首关于祝婚的礼曲,且名字恰好相同,也说不定呢?
只是这种巧合就连秦萧这种穿越人士听来,都觉得有几分匪夷所思的不太可能。
那么,如果这首曲子真的是范嫣然所作,她或许可以将自己代入到那个思念女子的角色,可这种思念的情感绝非造作又或无病呻吟能够轻易表达,所以……
那个让她“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的人又会是谁?
此时秦萧不愿再往下想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但有可能,他宁愿这件事从未发生,他还是双月谷山脊上的那个卑微徒役:
萧。
而他更不知此时的都城里又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就在这种错恨难返的患得患失中,两日后终于身抵都城,径直被押往大牢。
几名差役将他与二甲押着来到一处紧闭的大门,叩门后“啪”的一声,大门上打开一个半尺见方的小窗。
两道凶光出现在方洞里,仔细的打量叫门的几名差役,这才移到两人身上扫视几遍。
然后一把冰冷无情的声音透了出来:“收押令。”
其中一名差役立刻将收押文书递进小窗,紧接着小窗“啪”的关了起来。
厚重的大门吱呀声中沉缓打开,露出阴森的大牢内部,一股半密闭空间应有的腐臭味扑鼻而来,让秦萧不自觉地挤了挤鼻子。
两名牢差不缓不急的走了出来,阴沉的面目没有丁点表情的冷冷望向两人,接着一个看似牢头模样的森然问道:“上头可有甚么交代?”
“没有。”一名差役摇了摇头,旋即挑眉指向秦萧,毫不避讳道:“不过这人范府使了不少钱财,请求善待一二。”
秦萧心中一急,示意道:“他是我的同伴。”
牢头眼角都没向他瞟一下的兀自沉吟道:“范府?你指的是天上地下,独此一家的范府?”
秦萧哪听得懂他们在讲些什么鬼话,只觉得这些人说起话来背后总还有着其他更深层次的含义,不过却也想得明白,这群人身处在这个地方,如果有心,总能比旁人知道更多秘密。
此时只见对方得到确认后,冷然点头:“既然是范府,我心中自有分寸。”
两人被带进大牢内部的夹道,身后的大门被隆隆关上,光线陡然变暗,四下里只剩下几盏油灯的昏黄,伴随着刺鼻的气味,一阵恐惧猛然涌上心头,他忽地忆起范嫣然曾经问过的一个问题:你就不怕别人拿这些手段来对付你?
而他也清楚的记得当时的回答:他不会给旁人这个机会。
他确实不会给旁人太多这种机会,此刻在他的鞋底夹层便藏有一块锋利的铁片,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又还有重新获得不被束缚的机会吗?
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
但是有关今日的这个感受,他觉得终生体验一次就够,并发誓但有以后,将绝不再以囚犯的身份来到监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