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在他另一旁就坐的陈珣“唉”的一声叹了口气,意兴索然道:“甚么参议军机,不过是喊去接受几道命令罢了,再说此刻正是行军之时,又何来那么多时辰给你安帐议事。”
秦萧笑了笑,道:“既然你知道缘由,又何必还这副神情。”
“我!”陈珣为之语塞,眼神穿过他扫眼另一边的封不寒,事先申明道:“呐,我这是把我们三个都不当外人,才随口说几句,可不存在甚么泄露军情。”
说完也不等两人表态,放低几分声音道:“我是从大将军今日的命令里听出一些别样味道,才会觉得这般无趣。”
秦萧心中一动,暗忖原来如此,皱眉道:“甚么别样味道?”
陈珣大有深意的苦笑道:“你看罢,大将军虽然有令前军加速行进,给人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可中后两军却依旧不紧不慢,包括大将军自己亦无明言会先行赶往荥阳坐镇指挥,这其中的细节体现,难道还不足够让人颓丧?”
秦萧明白他的意思,按道理在荥阳吃紧的情况下,徐弘达应该尽速增援才是,可现在却一面摆出极度关注的态势,一面又似乎并不着紧,其中蕴含的意思确实耐人寻味,让人不由的生出别样遐想,他这是因为害怕而畏怯不前吗?
而倘若在下属思想里对主将留下这样的印象,下属无疑也会因为各种猜测而生出颓然的情绪,就比如此刻的陈珣。
那么,徐弘达此刻的表现,究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还是也发现了甚么?
秦萧想起今日开始两人还未结束的讨论,不由暗笑对方真是当局者迷,却也并不一语道破,道:“如今局势扑朔迷离,徐大将军可能也只是谨慎起见,再说这才刚出都城,想来今晚扎营之后,会有正式商议。”
“但愿罢。”陈珣悻悻然回道,再无先前知道议事时的那个兴奋劲。
此时封不寒用颇觉有趣的眼神扫视两人,淡笑道:“老弟你真是多虑了,你们能想到的事情,徐大将军又怎么可能忽视?”
“我们?我们想到甚么?”陈珣讶然反问,一副满头雾水的样子。
这下就连秦萧都知道他到底在弄什么把戏,敢情是在装疯卖傻的套信息哩,可恨竟连自己都被骗了过去,更可恨的是居然还被封不寒认为自己也是同伙。
封不寒淡淡一笑,不答反道:“老弟,倘若你这副模样是真的,那我就要开始怀疑主君推荐你担任旅帅,究竟是对是错。”
说完又冲他抛了个眼色,神秘兮兮的低声道:“不瞒你说,临行前不久主君还对我有过交代,着我秘密考察你是否能担此重任,我这也是不把你当外人才向你透露,你如果真的一无所知,不妨直言告诉老兄,老兄会为你隐瞒一二。”
陈珣愕然。
这次他是真的愕然,有了秦萧先前的主君托话做铺垫,他此刻真分不清这话究竟是真是假,不过有一点倒是确信无疑,那就是眼前这两人都比自己在主君面前更得宠,随时可以用其他方式压死自己,那还折腾个什么劲?
短暂的错愕,陈珣咧嘴苦笑道:“想到是想到,可我们这不也想从封兄处得个准话,稍微安心吗?”
封不寒放松的将微微前倾的身子向后仰直,释然道:“我们是谁与谁,有甚么新消息我还能瞒着你们?只是着实并无,不过……”
稍顿续道:“不过就我猜测,徐大将军的担心大致可分为三个问题。”
“哪三个?”陈珣立刻表现出他好学的态度,抢先问道。
封不寒冲两人微微一笑,也不卖关子的伸掌捏起手指,单刀直入道:“第一,骓城武阳落败如此之快,其中可还有暂时不为人知的其他因素?如果有,那么贸然迎敌,说不定就会重蹈覆辙。
第二,虞军为何要选择这个时间前来攻打?众人皆知,冬季并非用兵的恰当时机,以前也很少有哪个国家会在此时对外用兵,那虞军此次进犯安国,背后是否另有缘由呢?”
秦萧听到这不由心中一动,想起自己先前的暗暗分析,心忖如果两者指的是同一个缘由,那还真是不谋而合,更加印证自己的想法。
正分神间,封不寒的第三个分析传入耳内,连忙敛神细听。
“第三,你们都知道,战书送至渔泉时不知何故耽搁了二十余日,就因为这二十余日,以至安国今时陷入到极其被动的形势,而据逃回之人的消息得知,是负责替城守整理文书的书吏不小心将战书压到案底,这才有了遗漏,
直到虞国大军压境,众人因为不解为何会发生这种不告而战的事情,书吏这才想起对方前不久送过一份文书过来,开始四下翻找,终于将其在案底找出,至此城守并一应官吏心知就算最终战胜,亦难逃失职之罪,便干脆率城投降,倒向虞国,可是……
这件事疑点颇多,不得不让人怀疑是否早有预谋,而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这次战事,便不再是单纯的因战而战,而是另有图谋。”
陈珣听完后一副茅塞顿开的模样不断点头,大是“听君一席话”犹闻仙音的恍然。
秦萧却突然道:“封执事与徐大将军很熟?”
封不寒明显一愣,讶然道:“为甚么你会这样问?”
秦萧笑了笑,轻淡道:“我看你分析起徐大将军的心思时,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般有板有眼,这才有此一问。”
封不寒诧异的先向他反问起有关蛔虫的问题,得到答案后皱眉表示难以置信的感慨片刻,解释道:“我与他确实有过数面之缘,可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我不过一府执事,又能有甚么关系,熟识的话更是无从谈起,我只是觉得他身为当世名将,我们都能想到的问题,他只会更多不少,便借着他的身份言出。”
秦萧微微一笑,深表赞同的打趣道:“没错,就如封执事刚提到的三个重点,我与陈兄便有遗漏,这也从侧面证明以前我认为执事比我俩更要强上许多,当是无疑。”
封不寒没想到他竟会拿话来反挤自己,顿时面现尬色,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是好。
所幸此时陈珣开口化解掉他的尴尬,叹息道:“虞国是否有其他算计和谋划终究不在我们这种卑微士卒的考虑之列,真正让我感到担忧的是忽略真相背后的原因,为何?
虞国如果不遵循礼法还好,说明或许是以多取胜,可虞国如果遵循礼法,以相同兵力快速取胜,那就说明内中很有问题,我可听说,虞国早在数年前就开始练习车、步、骑三者相结合的战术,唉……
我们不妨再展目四顾,看看众人的表情,又有几人能想到此中关节而面有忧色?这种情况,不正是皆因众人似乎逐渐接受了这种打破常规的方法,变得不以为怪吗?”
两人闻言静了小会,秦萧轻声道:“我记得当日邙山路上的那个夜晚,陈兄不是断言这种趋势必会出现,而且很是向往的样子吗?今日怎么又这种反应?”
陈珣自己也说不上的叹了口气,默想一瞬,苦笑道:“预料是预料,可当事情真正来临,又是另一种反应。”
秦萧表示理解的微微点头。
封不寒也是深有感触的一声叹息,终是为当日的询问做出正面回答:“其实这些都有迹可循,无论是安国吞徐,还是伐姜,又或是曹军攻虞,再或宋邓交战,无不是直接绕过几不设防的边关长驱直入,穿梭于各个城市之间,自此之后,诸国才渐渐开始重视关隘驻守,可这只是出现的某个问题,万一以后某国为了城池而不顾礼法的直接夺城,那时又待如何?”
秦萧霎时目瞪口呆,简直怀疑自己有否听错。
陈珣也是张口结舌,片刻有点难以置信,却也不敢否认的道:“这……这应该不会罢?”
封不寒一副“谁知道”的表情耸了耸肩,摇头苦笑道:“当规则打破之日,就意味着所有的一切变得不再确定,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
说着叹息的将目光投向远方,静默片刻,始意境悠长道:“我只能说,自此以后,你们面对的或许将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天下,有人因此趁势而起,而有人终将被黄土湮灭。”
秦萧受他情绪感染,一时间憧憬着这个混乱动荡,处处充满激情和变数的多彩世界,心动神摇。
陈珣亦然。
此时歇息的时辰已经到了,三人收起各种情绪,起身再次上路。
自此之后的连续数日,三人闲暇之时便聚在一起讨论最新消息和各种进展,封不寒与陈珣两人有什么情况也不瞒他,并各自交流所思所想,这让秦萧受益良多。
经过八日的长途跋涉,时间来到地皇十五年十一月初一,在一个寒风更甚的中午,中后两军终于抵达荥阳城下,而亲眼目睹眼前这座城池,秦萧也终于真正的明白到陈珣为何当日一听到攻城战,就会色变到难以置信的缘由。
作为安国的关隘之城,荥阳几可说是毫不设防。
低矮的城墙长度不过几十丈,高度仅有丈余,暗黄的夯土表层裸露在外,清楚无疑的向他展示着建筑材料,让见惯雍都的他顿时生出都城简直就是铜墙铁壁的感受,虽然雍都其实也就勉勉强强。
各种简陋的民房团团围在城墙外围漫延出去,秦萧知道,若干年后,在这些民舍的外围,又将会出现一种叫做“郭”的东西,不过现在……
礼,还真是个好东西!
再不过……
如果整个天下都是这种城池,那么给我两万铁骑,我能征服这个世界吗?
秦萧脑中突然冒出这个奇怪而又大胆的想法,只是片刻不到就又被他甩了出去,将他重新打回现实,因为就眼前来看,这终究是场与他注定无缘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