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军在两日前安国的前军抵达之时,就主动后撤三十里,因此整个荥阳城看起来异常宁静。
近处层层叠围的土房草肆后能听到孩童的嬉闹声隐隐传来,不少屋舍正飘起袅袅炊烟,更远处还有放羊牧马又或田间劳作的百姓,所有的一切都在表明着战争属于战争,生活还是生活,两者毫无关联,四处完全就是一片祥和之态。
如果一定要说整个荥阳还有紧张之人,那么当属城守钟平无疑。
钟平亲自来到城外迎接,徐弘达没有任何客套的直接问完对方那犹自胆战心惊的禀报,得知两军其实还未有过交战后,虽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激烈反应,却还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去往城内。
这种情况是他始料未及,他本想着能从这个三日一告急的城守处获得关于虞军的直接情报,却又怎知是这样一个结果。
先前的想法全被打乱,对手也再次变得陌生,可参考的只剩专程去大牢询问的那有关骓城县尹的只言片语。
当然,这些都是秦萧事后听封不寒两人透露才有所知晓。
而城内根本驻扎不下九万人马,因此三军在城外沿着河岸安营扎寨,绵延数里,蔚为壮观,倒让他因此好一阵感慨,更想起当日返回雍都前歇息的那个富阳县邑,因着百姓较少反而人人都能入城居住,实在令人唏嘘。
再回到战事,此时形势让徐弘达陡然不适起来。
须知九万人马挟势而来,可谓憋足了劲,然而对方却立刻退军三十里,顿时让全军就像用尽力气却一拳挥打在空气上般极其难受。
这还只是一个方面,徐弘达更担心数日之后如虹的气势会变得逐渐消沉,待到那时倘若虞军再下战书,自己又该是战是避?
有鉴于此,又下达了全员备战的命令,将众人始终保持在一个紧绷的状态。
可人力终有极限,这并非长久之策,于是徐弘达另一面又遣使前往虞军大营,质问对方两国一向交好,今年初更曾派遣使节有过商议关于来年春季迎公子裕归国之事,为何今日忽然妄动干戈,莫非是想借此毁约?
最后更摆出倘若果真如此,安国将不惜死战的态度,并递上约战的战书。
战争从来都是政治的延续,且为政治服务,虞国不会无缘无故的兴起纷争,而徐弘达一来也是单刀直入的指向可能存在的矛盾中心,直斥对方失道攻伐,不得人心,寄希望借此打击虞军得胜后的如雷气势。
不过虞军统帅思无邪显然也不简单,虽然听说才是个二十余岁的新起之秀。
当秦萧陡然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甚至有过短暂的失神。
因为如果说他是阴差阳错的借《蒹葭》迈出这个世上的最大一步,那么“思无邪”则是孔子对《诗经》一言以蔽之的评价。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冥冥中两人似乎必有交集。
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毫无依据。
据说思无邪自幼体弱多病,所有巫医都对此束手无策,数年前更曾差点一命呜呼,得幸当世名医归时命云游至虞国都城蓟阳,被思府忠仆跪在门外三日三夜所感动,最终出手相救并开出药方,自此思无邪彻底病愈,一展才华。
这就是流出的有关对方的所有信息,虽然并不算多,但对一个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来说,已是足以自傲的成就。
而思无邪也表现出与盛名相称的才能,面对徐弘达的质疑,轻描淡写的回以攻伐与质子毫无干系,来年安国可按约定照常迎回公子裕,只是话虽如此,所有人心里却都明白,到时恐怕并非易事。
至于提到的约战,则以车乘多有损坏为由推诿回来,只说等战车修好之时,自会另行遣人下书。
第一回合的心理较量,徐弘达就这样没有丝毫占到上风,反隐隐被压倒气势。
可这又是无可奈何之事,在最早前的战争,交战时都可以下车等待修复再重新加入战斗,现在这种甚至算不上无赖的手段又能多说甚么?
但吃了这样一个暗亏如果没有任何应对,对己方的士气肯定会造成影响,徐弘达于是立刻下令大军向前进逼十里,营造出一种紧张和同仇敌忾的气氛,并严词谴责虞军必须马上撤出渔泉三城,退回虞国境内。
至此双方虽没有真刀真枪的厮杀,可暗地里却已经交锋数番。
所有的这些与秦萧自然没有关系,不过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却在这种真实的对峙里获益良多。
这是一个新旧并存的大杂烩时代,没有人能比他适应的更快。
而倘若不能快速适应,任你昨日还是当世名将,今日或许就会一败涂地。
地皇十五年十一月十一日,在一个和煦的冬日午后,经过十日休整的思无邪就像这头顶的太阳般懒洋洋的终于有了回音,遣人送来战书约定:五日后巳时在双月谷决战,双方各出兵力两万!
得到这个消息,徐弘达陷入深思。
而听到封不寒两人透露的秦萧同样思索起来,他注意到一个很关键的细节,并相信徐弘达肯定也已经有所注意,那就是对方指明的是各出兵力两万,并非车乘两千。
在以往的纷争中为了宣示战争的宏大,人们总习惯以车乘计数,而这次却稍显不同。
虞军采用车步骑三结合如今已非秘密,但具体的组成无人知晓,所使用的战术那逃回来的寥寥几人更是语焉不详,只能大致的说出对方采用的是车步正面交锋,骑兵绕向侧翼腰击之类的话语,可有关时机方面的把握则根本无法做到。
秦萧还能再说甚么?
在这些当世名将面前讨论战术,他应该还远远不够资格,再则旁人也不会重视他的建议,更何况的是,他所依赖的基本都是先进的理念,而车步对上更灵活多变的车步骑,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叮嘱两人到时小心。
徐弘达亲自前往距离荥阳十五里之地的双月谷勘察战场。
双月谷,顾名思义,就像天上的双月般由一大一小两个谷地组成,说是谷地,面积却并不算小,每“月”勉强摆下三四万人马还是足够,但徐弘达也发现其中的玄妙之处,那就是靠近荥阳的这一侧入口狭窄,且恰好是小“月”,于他的布阵不利,可总不能让对方互换场地,提出这种可笑的要求罢?
因着选地的眼光,徐弘达顿时再将对方高看几眼,认真查看半天地形这才离去。
剩下的就是战前准备,这种摆明車马的战事真的乏善可陈,秦萧等一众徒役将所有物质运至战场附近,其余的就和他们再无半分关系。
地皇十五年十一月十六日,天气在前两日再次转凉,在这个寒风呼啸的上午,双方布好阵势,静待巳时的到来。
旌旗猎猎,气势森严。
秦萧与其他十余人登到侧面山脊,将谷内两军的情形一览无余,纵然觉得这种偏向无脑的战事不值一提,还是难免为数万车马营造出来的声势所感到震撼。
就此感慨片刻,伸手指向虞军一侧,满腹经纶的指点江山道:“虞军对骑兵的使用还是未能掌握精髓,在这种偏向狭窄的谷地,又如何能发挥它真正的优势?”
一人闻言凑近些许,眉目带着讨好道:“那依总领来看,今日谁的胜算更大?”
此人常被秦萧唤做二甲,是另一个族军徒役里的事实头领,如今却已经唯他马首是瞻。
经过二十余日的努力,他早在徒役中建立起让人信服的威势,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就算在士族这个阶层他都是出类拔萃之人,要是刻意的想要拉拢一群老实木讷的奴隶都无法办到,那还谈什么将来?
只是二甲的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且不能含糊,秦萧干脆置若罔闻的跳过道:“你看我军,徐大将军此次将三千车乘全部派上,以一车三甲士四步卒重新组军,并将车乘靠外安置,就是为了建立防线,尽量阻止对方骑兵稍后从侧翼突破,往内冲杀,这……”
沉吟着点头道:“无疑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二甲顺着他指的方向细细一看,顿生钦佩道:“嘿!还别说,给总领这样一指点,还真是如此哩。”
秦萧淡笑的收敛思绪,试着要从三千车乘里认出封不寒等人,发现根本无法做到。
此时忽然鼓点大作,巳时已到,两军对垒终于拉开序幕。
两军各自齐声发喊,经过谷内的回荡,更显地动山摇,以至就连他们站在山顶都被冷不防的惊了一跳。
令旗挥舞,虞军车步踏出声势骇人的沉闷步音,开始缓慢进逼。
而两翼的骑兵依旧保持沉寂。
以秦萧站在山峰一览无余的估算来看,虞军此次车乘约莫千五,剩下的五千左右兵力全部转换成新型兵种。
安军岿然不动。
虞军令旗再展,众士卒一声发喊猛然加速冲击起来,此时徐弘达也传下命令,车步同时向两翼散开,以一个扇形的弧度保持着阵型有条不紊的迎上。
轰!
两军像潮水拍打岩礁般猛烈相撞,发出震天的声浪,将山脊的众人瞬时骇得面无人色。
双方正式交战,各自以弓矢干戈互相攻击,到处都是马嘶人沸,每一刻都有人在倒下,至此秦萧才真正感受到在这种战争里,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
这对他并非一种愉快的感觉。
但这绝对是一种催人奋发向上的感觉,它能促使每个人努力往上攀登,去到那个掌控全局,才能把握结果的唯一位置。
战局呈现胶着的态势,且胜利的天平似乎正在倾斜。
安军保持着完美的阵型有效的阻止住虞军骑兵无法加入战斗并绕往两翼,因此在三千乘对上千五乘的局面下,优势越拉越大。
可秦萧却发现了不对劲之处,因为仔细关注战局的他蓦地惊觉虞军除了顶在最前的大约五百乘,后面千乘竟是佯做攻势,顿时心中隐隐生出不妙的感觉。
不过事实却与他的感觉恰恰相反,再经过片刻缠斗,虞军终于不敌的调转车头,往回逃去……
而在此之前,骑兵早就见势不妙并爱惜羽毛的事先撤出战场。
战事的结局似乎已经注定,但秦萧看着虞军逃散的背影却猛然脸色大变,并立刻做出一个连自己都差点难以自持的决定:
他要加入这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