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外各种不断的请示和吩咐隐隐传入耳内,营造出一种紧迫的气氛。
十日时间要做好一应备战,从各地征调人员物质,其中的忙碌可想而知,据说那些能够拿到批示的士族,半夜都可凭此叩开城门,赶赴各地。
在今日午时,安王诏令“国发千乘,族出两千”。
这就是说徐弘达率领的三千车乘,其中有两千来自各个贵族大夫的族军,这些族军基本就是类似封不寒以及陈珣这样的武士,他们平时与主君聚居一处,再或为主君四处打点事务,以及负责保护主君的安全,而到了战时,他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赶回主君身旁,随军出征。
对他们来说,这样的投附也是一条晋升的捷径。
而对年逾五旬的范伋来说,这样的备战也似乎早就轻车熟路,紧迫里毫不费力,忙碌里有条不紊,就连看起来娇弱年轻的范嫣然,都是处变不惊。
战争对他们真的不算甚么!
可她却谆谆告诫自己,希望打消念头,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秦萧甩掉这种令人颓丧到几欲放弃的思绪,从厅外的动静里收回短暂的失神心绪,接着先前道:“主上不要看我平常嘻嘻哈哈,就以为我从未将奴隶身份放在心上……或许罢,在府内我是不太计较这个身份,但身为男儿,谁又没有一个或许永生都难达到的目标?而到了这时,你就会发现无论如何,始终都绕不开这个身份,唯有去将其征服,才能谈及未来。”
说着轻轻一叹,坦诚相视道:“主上提到去请求大王替我脱奴,我心中感动,可就像我以前问主上的那样,就算这次主上能为我脱奴,但你又能满足我以后所有的任何要求吗?”
自问自答的摇头否定,“满足是别人不能给的,这也是为何世上总缺少真正快乐和满足之人,只有当某一日自己觉得不负此生,或许才会真的感到满足!因此,在此之前我们唯一能做的事,不过就是苦中作乐,在苦涩中寻找真趣,直到某一日我或许会遭受灭顶之灾,可回想过去,我亦或许能从其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和价值,那一刻,我想我应该是满足的罢,主上……”
秦萧轻唤中眼神透明的看着对方,“我本就是一无所有之人,并不害怕变得更一无所有。”
范嫣然目不转睛的定神看他片晌,黑白分明的秀眸内闪烁出无限复杂的光芒。
“去罢,我不会再阻止你。”
范嫣然终于给出回答,却像是她自己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说完后缓缓起身步向后院,就连身形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萧瑟落寞,空留下妤眼神复杂又暗恼朝他瞪视一眼,跟步上前。
婉兮同样满含担忧的看他片刻,旋即跟进。
空荡荡的厅内只剩他一人,今夜就连那些妾婢,似乎都另有安排的异常忙碌。
秦萧苦笑,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真正属于自己的归宿,本就是窝在这个安乐的小窝,每日里衣食无忧,逗弄妾婢,了此余生?
这似乎并没什么不好,每个人的一生追根究底下来,渔夫和贵族并无任何区别,就像那个故事里描述的那样,当渔夫和忙里偷闲垂钓的贵族相遇,渔夫超然于世的对贵族说:你穷极一生的追求,我本就每天在做。
你可以将这称之为洒然,但秦萧自认并没达到这种洒然的境界。
他在以前被病痛折磨,听过太多这样的故事,这种被称为“鸡汤”的故事,他也需要这种故事来麻醉自己,告诉自己人生不过如此,就算活得再久,奋斗终身,所享受的也只是原点,让他以此来安慰自己争与不争,不外如是。
可他现在并不一样,他拥有健康的体魄,超前的灵魂,就算没有那种叫做野心的东西,能够让人生变得丰富多彩的理想总还有吧?
到了这时,也只能感叹鸡汤虽好,可不能贪碗。
他厌倦了这种让人消磨斗志的催眠式鸡汤,一种追求在他心底扎根、滋生以及疯长,让这碗“毒药”再也无法将其浇灭。
唉!人生能得几回搏,但愿单车变摩托!
秦萧叹了口气,起身前去寻找范伋与封不寒等人,看他们有何安排。
范伋不愧是府中元老,办起这种事来井井有条,包括范嫣然这几日也是放下游乐的心思,坐在府内居中调度,得心应手。
这种状况让秦萧不由暗暗咋舌,心道这个时代的人莫非还天生自带指挥才能?
当然他也清楚事实并非如此,只是频繁的征战让每个人都融入到这种生活,变得习以为常,哪怕是以前尚未亲自处理过备战之事的范嫣然,也已经看过多次。
在此期间,骓城县尹和荥阳告急的文书几乎同时抵达雍都。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攻伐的理由早已变得无足轻重,最终的结果才揪人心肠,安王几乎连缘由都没验证的将骓城县尹丢进大牢,再次诏令各族加快备战。
地皇十五年十月二十四日,阴。
寒流在前两日突然开始袭击雍都上空,将整个都城笼罩在阴霾之下,北风萧萧,平添几分肃杀的气氛。
紧赶慢赶,集结的大军终于在接连诏令下提前一天出发,只是随着天气的转凉,许多族军连冬衣都来不及备齐,这种仓促写在每一名士卒脸上,配合这萧瑟的天气,似乎就连他们的前路都因此蒙上一层迷茫。
时间紧迫得让安王连隆重的祭天仪式都来不及举行,将众人聚集在城外广袤的平原,只等简短一番誓师,就将开拔荥阳。
三千车乘的阵势在城外摆开,声势浩大。
此时的安国奉行着“一乘三十”的古老军制,也就是“车乘一辆,士十人,徒役二十”,当然,徒役就是类似秦萧这样的奴隶阶层,他们并无资格直接参与战争,不过是负责担轻抬重以及推车拉马的粗重活。
而至于士卒十人,又分车上甲士三人,余者七人起着“车驰卒奔”的步卒作用。
总之三千车乘总计九万人马号称十万大军,除掉五花八门的一众徒役,余者三万士卒穿着统一的服饰,肃然的登车列队,气势逼人。
今次范府出车百乘,算上一应徒役共计三千。
这让以前对范府事务漠不关心的秦萧暗暗吃惊,好奇范府除了邙山到底还有其他哪些产业,因为据范伋前几日颇为自得的吐露,在以前最巅峰的时候,府内出族军三百车乘,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范伋这有口无心的提及,让他明白哪怕抛却安王的有意关怀,范府在安国能够位居卿大夫之列,也是实至名归,靠的是自身实力。
而因着这次战事,秦萧更弄明白另一件事,那就是封不寒为何会在都城上下一副很吃得开的样子,且消息灵通。
为何?
只因五人为伍,十伍为戎,四戎为卒,十卒成旅,五旅成军,也就是5,50,200,2000以及万人的编制,这让封不寒因势导利被临时擢拔为都尉,担任另一朝中武将厉晖的副将,直接统领三军中的后军。
而就算陈珣,因着各种明里暗里的原因,这次也一举跃升为旅帅之职,可谓一步登天,只要这次出兵获胜,回到都城自然身价百倍上涨。
这种现象让秦萧真的感慨。
谁能想到平日里府内毫不起眼的执事,一到战时,只因着主君的实力而水涨船高,成为主宰一军的实力派人物。
陈珣穿着崭新的将服,春风得意,不过扫眼身旁一身布衣的秦萧,还是脸色一肃,知趣的绕到一旁。
这倒并非他一朝富贵再也瞧不起昔日伙伴,而是老伙伴身旁有他惹不起的人啊!
范嫣然带着妤和婉兮前来为秦萧送行。
陈珣有点弄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按道理身为女主君,不能身体力行的领军前往战场,临行时前来为众人鼓舞本也是情理之事,可自家主君一不找封兄,二不看众人半眼,只是面带淡淡愁容的俏立那人身旁,这是何意?
想了片刻想不通透,不过这不要紧,他可以选择和当日的弈那样直接回避,并隐蔽的轻轻一扯同来送行的弈。
弈浑浑噩噩的总算清醒些许,有点不舍的退去一旁。
这还是他首次与自己最好的兄弟分别,当他得知萧要去战场时也曾有过强烈请求,然而都被以各种理由推拒留下。
他知道,萧这是不愿他去冒险。
而感受着渐渐变得空荡的身旁,还有投射在自己身上的复杂光芒,秦萧暗骂陈珣缺德的同时,有点不敢去正视三人的目光。
他微微侧首,眼神落在远处的高耸城墙处。
那是宽阔的护城河,几只不知名的水鸟缩着脖子,或成双成对的在河上漂流,或相互偎依在墙根的角落取暖。
范嫣然又将穿着粗布麻衣的他看上小会,这才幽幽一叹,不无哀怨道:“从来就没人规定徒役必须身穿麻衣,你这又是何苦哩。”
秦萧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又不能不答的道:“既然入得军营,总还是不要太显眼的好。”
这个解释倒也符合实情,范嫣然默默颔首的出神片刻,忽然轻声追问道:“我其实很想知道,是那日与那人的初次一见,才让你猛下今日之决定吗?”
“那人?”
秦萧不解的掉过头来,与她目光一碰的刹那明白所指,摇头微一思索,毫不掩饰内心想法的道:“或许也有罢?权势滔天的日子,哪个男儿不曾幻想?不过……不过就算没有他,谁又不是早就心怀梦想,还在我甫一为奴……咳,准确的说,还在数月前的那次邙山石崩后,我就抱着拼上一把的态度,因为我始终相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范嫣然垂首将他的这句话轻念两遍,点头道:“那我也祝你后福无量,心愿早成。”说着微微一叹,“可惜我却帮不上你甚么。”
“主上已经为我做得够多。”这表示感激的话语秦萧倒并非无的放矢,因为早在之前,对方就将他提拔至管理两千奴役的总领,也算是尽最大努力的提高他的身份。
虽然这种职位属于旁枝末节并无定规,但在平时又或此刻的其他族军,多半还是由士族担任。
范嫣然没再回应。
两人一时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
默然间,秦萧感到自己的袖角被轻轻扯动几下,然后一只小手摸了过来,与他合掌将一块温热的物件换入他的手心。
秦萧低头摊开手掌微微一瞥,只见依稀是块精美的贝壳,心知这类物件因其来自遥远的大海而显得尤为珍贵,更是一种护佑平安的信物,心中瞬间感动之余,不由讶然看去。
婉兮垂首避开他的目光,不敢与之对视。
范嫣然并未发现他们之间的这些隐蔽动作,兀自神思不属的静默着过了一会,再将一双有如秋水剪瞳的美眸投在他的身上,片刻垂下螓首,语气似怨似诉的低声道:“时至今日,如果我希望你作歌一首,你可还会拒绝?”